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前言 《<李可乐抗拆记》是中国第一部以“暴力拆迁”和“抗拆迁”为主题的文学作品。是一部现实主义的钉子户抗拆迁宝典。是一部描述“暴力拆迁”与“抗拆迁”的百科全书,各种拆迁和抗拆迁的手段,令人目不暇接。李承鹏为中国文学恢复了现实主义的传统。 李承鹏写这部小说缘起于2009年发生于成都的“唐福珍自焚案”。当时李承鹏曾经写过一篇影响力巨大的博客文章表达愤怒,但他还是觉得,只有长篇小说的容量,才能让他真正表达出对“暴力拆迁”和“抗拆迁”的全部思考。历时一年,终于有了这部《李可乐抗拆记》。 由于无力购房而与女友濒临分手的李可乐,无意中听到丁香街即将拆迁的内部消息,激发了他当“钉子户”的想法。与伙伴们凑钱在丁香街买了一所待拆迁的油条房后,原想坐享渔翁之利的他,却无可避免地跟丁香街居民命运相连。在目睹及亲历强拆、冲突、断臂、自焚,及强制送往精神病院等惨烈事件后,脱胎换骨的李可乐和居民们一起走上了钉子户的抗争之路,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抗拆”事件。 作者简介 李承鹏,外号“李大眼”,新锐知识份子,最具号召力的网络博主,超人气意见领袖,中国顶级社会评论家、杂文家、畅销作家。已出版作品:《手起刀不落》《左一刀右一刀》《你是我的敌人》、《中国足球内幕》《寻人启事》《李可乐寻人记》。 第1章 自从得了精神病,我的精神就好多了。 我一日三餐,作息固定,面色甚至出现红润。草长莺飞,阳光大好,偶尔还可以在草坪上做些游戏。这天院长在对面墙上画了一道门,对我们说:打开这道门,你们就可以回家了。室友们兴奋不已,排成纵队尖叫着冲向大门……院长很失望,回头见唯有我没动,有些欣慰: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 我想了想,扬了扬手上的钥匙:那些傻,钥匙在我这儿呢。 我才不会上当,表面看这是医院一个经典测试节目,实则是个陷阱,在“上钉维”乐园,如果哪个指出这不是门而是画了门的墙,立马会被高大男护士一电棍撂倒,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退缩,才有可能走出高墙。所以我是装的,在厕所里打扫卫生时曾偷听到院长打电话:越正常的就越精神病,越精神病,才越正常。我深明大义,韬光养晦,日日操练不已,争取早日成为一个合格的精神病。 直到那天在太阳下面伸出舌头,院长过来问我干什么。我说:刚洗,晒干。院长看了看,微笑地说:差不多了。我说:差得远,晒干后,还得熨烫。院长满意地点点头:我是说你差不多正常了。我有些怒:你才正常,你们全家都正常。我演得有些过了,院长就转身去看男护士。 这时玖儿就闪身出来,抱着我带着哭腔:可乐,你这是怎么了? 我当然不可以认出玖儿,大声说:我是精神病,正宗精神病……玖儿的头发还是那么芬芳,有星星的味道,她说:你不是精神病,我来接你出去。 很想告诉玖儿,我确实不是精神病,只是精神有些压力。一开始我认为他们误会了,就解释我不是一个精神病,我越解释越像一个精神病,迫不得已,拿出纸和笔画了一个地球:你看,我是一个地理学家,我现在证明给你们看,地球其实是鸭梨状的,地球是鸭梨状的,鸭梨……女医生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才说:就算鸭梨,也不必对人连说十四遍。十四遍,你不精神病,谁精神病? 果断对我打了一针,就正式精神病。 我确实不是精神病,只是精神有些压力。我花了很长时间回忆什么时候开始的压力,才确认7天连锁酒店是一切的开始。 在ai 7天,索拉拉下达最后通牒,要么买房要么分手。我说现在都流行裸婚,何况上午去交首付时买个包子的工夫就涨了1000元/平方米。放心,我又看中一处楼盘,首付正好够,明年通地铁……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口水,碱味太重,打电话给客房部要几袋茶叶。 之前,索拉拉还问:这几天到处都在扫黄打非,别像上次那样被当成鸡了。我说不会有事,扫黄打非,只打得到天上的人间,打不到7天这么基层的人间。 然后ML,索拉拉一边ML一边说:受不了,跟我在廉价钟点房里,墙板不隔音,弹簧硌背,沐浴液像胶水,走出去像只鸡的样子。我一边一边说:房主名字写你的,以后你绝对不像一只鸡而是凤凰……忽然房门被重重地敲响,我惊慌失措:谁? 外面厉声道:查夜! 本次扫黄打非对于酒店ML,只要没结婚证,轻者抓走去修高速,重者当街游行见报,然后再去修高速……至2009年9月25日,中国高速运营公里里程位居世界第二,收费额度位居世界第一,电光石火,我还联想到很多。外面擂声依旧,高呼查夜。索拉拉脸色苍白半天穿不上衣服,急得快哭了。原来情急之下,我穿上了她的丁字裤。我已经管不了这个细微区别,慌忙把电视音量开大,假装探讨世界和平和北极冰帽加速融化,打开房门,迎接查夜。 服务员高举着两袋茶叶,认真地说:茶叶,先生,你要的茶叶……茶叶。查夜。 索拉拉拎着包从我身边飞快出门,冷哼。 一?] 连两天,我打她的手机,她不接。 再打,她直接挂掉。 忽然想起号码簿上有她办公室的座机号码,老式的没有来电显示的那种。打过去,她娇声地喂。听见是我,沉默,忽然大声地说:喂,喂,请您大声点,信号不好,我在高速路上……忙音。 我怔怔地看着电话,作为一个地理学家,喃喃地想起一个叫玛勒的戈壁:,难道你抱着座机上高速? 我压力很大。在鸭梨一样的地球,谁鸭梨不大?必须搞一套房子,索拉拉是我第9个女友,也是第9个抛弃我的女友,要是没有房子我还会被抛弃。抛弃过两位数以上女人的男人是无耻,被两位数以上女人抛弃的男人是无齿。无足挂齿。 凌晨买好包子去,这是不想让买个包子都涨1000元/平方米重演。进售楼大厅时被拦下:高档住宅,不可以带包子这种低端食品。等我把低端扔到垃圾桶,回身,又涨1000元/平方米。拟购50平方米一居,奶奶个腿的,一个价值5万元的,低端的,包子……凌晨空腹而去,更郊一点的楼盘,只看了一眼后就告诉司机,开到旁边的包子店。因为,楼盘外排满黑压压的人,勇敢而决绝,不像买房,活像攻城。 黄昏时就去,更更郊的。晚风习习,杂草丛生,依稀可以遥想到十年前还有狼的盛景。大门没开,就在外面搭了一帐篷,叫你们跟我争,老子吃在这里睡在这里,早餐奶、火腿肠,还带了牙具,我刷,我刷刷刷。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梦到索拉拉回头来找我,可她来得迟了一些,另外还有好多女孩来找我,统统都拥抱着我。只是半夜时觉得有点冷,怎么睡袋里还有风?睁大眼睛,有星星,还有邮递员?警察?不对,是城管打着手电照我眼睛。城管问我要身份证,我递过去。 城管说:这是一代的,要二代的。 我说:二代的还没有办下来,一代的也是公安局发的。 城管:一代的看上去不像你,最近有一个通缉犯……我说:一代身份证谁都像通缉犯,这是你们的问题。 忽然明白城管是不负责查身份证的,我讪笑着说了职权范围的事情。 城管大哥笑了:你很明事理,是的,城管不负责查通缉犯,但我们是来查违章建筑的。 我转身一看,几个城管正熟练地把帐篷抬起来,往卡车上送。我赶紧拉住帐篷,帐篷怎么成违章建筑了?几个城管拎着棍子向我合围过来,我想起内外兼修的城管手册,不由得打了几个寒噤。 城管大哥宽容地笑笑:放心,现在要求人性执法,我们不会打你,更不会裹着棉被打你成内伤。我要给你普法,你看,城市拆迁条例规定,所谓建筑就包括且不限于包括,有梁有顶有基桩的临时或永久性建筑。 我释然:那帐篷根本就不是建筑,因为它根本没有梁……愣住,此时城管大哥手正指着绷篷面的钢丝。我勉力解释:也没有顶……此时城管大哥手指向篷面。我说:至少也是没有基桩的……城管大哥用手电指着草坪上四个浅浅的坑,坑,撑住帐篷四条腿留下的坑,这就是打了基桩。几个城管正在用摄像机拍摄证据,我拼命捂镜头,城管大哥紧紧盯了我一眼,我就收手。 喃喃:要是连这个都没有,那是雨伞,不是帐篷。 城管大哥怒喝一声:少废话,把两个违章建筑带走! 在执法车上城管大哥才让我明白为什么是两个违章建筑:违章建筑,帐篷;违章建筑B,你,你就是那个B。我就是个,是那个包括且不限于侵占公共绿地、造成环境污染……的B,刷牙弄得满地泡泡,吃了一根火腿肠,有暴力抗迁企图。 在执法办交了6000元。城管大哥说附近楼盘均价12000元/平方米,这是给我打了五折。考虑到帐篷情节较轻,退还给我,算是实物附送。默默地明白,帐篷没有思想,而人有思想,比起帐篷,我是更大的违章建筑。在中国,人人都是违章建筑。 沿着走廊往外走,忽然肚子里翻江倒海,早餐奶、火腿肠……在要不要在城管执法队厕所蹲一回点的事情上,纠结了一小会儿,因为不明白这是否属于违章行为。后来高兴了,把大便拉在执法大队,就是修了一个违章建筑,他们却毫不知情,还天天在上面盖楼。 绕了几圈才绕到执法队的厕所,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豪华,正中央墙上挂着“为人民服务”的大字,下面是“来也匆匆,去也冲冲”,合起来就是“为人民服务来也匆匆去也冲冲”。四下无人,蹲下噼里啪啦,长吐一口气。忽听见城管大哥在隔壁一声怒喝:你小子又溜回来了。 吃了一惊,这么快就发现违章建筑,城管大哥火眼金睛。嗫嚅,不知该站起来热情洋溢地跟他握手,还是继续蹲下去。 又听他说:你就继续在那儿蹲着。好吧,恭敬不如从命,何况正拉到紧要关头,没想到真开展了人性化执法新风尚。 他又说:我不喊你走,你不准走。咦,这是折磨吗?早知道你们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他再说:你那边地形怎么样?废话,男厕所里的地形都一个样,有格有便池是男厕,有格没便池的是女厕,有扶手的残疾人专用。 他再再说:气氛还正常吧?妈的,除阿拉伯王宫外,全世界厕所的气氛都他妈一个样,厕所,又不是会所。 他沉吟一会儿:蹲完你到我这边来一下。变态,去你那边干什么,啊,城管大哥不会是同性恋吧,这个,小弟是宁死也不会从的。 他突然敲了敲隔板:兄弟,拿点纸来,没带纸……要纸还是很客气的,至少比过去他那边好。我从下面缝隙把纸递过去。 他大声:喂,老子不是跟你说,是跟隔壁要纸……你继续在丁香街蹲点,一周后就要公布拆迁消息,你尽可能熟悉地形,控制重点户。上面专门交代了千万不要走漏风声,那些街民难对付得很,要是听说是修会展中心肯定漫天要价……好的挂了,回来再说。 哦 ,刚才不是跟我说,是打手机,说拆迁的事情。 城管大哥敲了敲隔板,谢了兄弟,狗日的哪个又把卷纸偷走了,什么素质! 城管大哥什么素质,厕所都不冲就走了。 慢慢起身,拖着蹲得酸麻的腿往外走。买房又黄了,www.ebookcn.com老子还没有房就成了违章建筑,那条拆迁的丁香街至少还有赔偿,还可以漫天要价,老子什么都没干却交了6000元罚款。有些眼冒金星,蹲太久头有些晕……咦,不是金星,好像是曙光,一时想不起生活中还有什么曙光,我一直只有输光没有曙光,拼命打着脑门。 哇的一声叫出来,一轮红日照亮东方。 第2章 我叫李可乐。 不是李可lè,而是李可yuè,音乐的乐。我爸希望我成为一个音乐家,而不是像他那样弹棉花。可我弹了很久的吉他,听起来还是像弹棉花。那时乡下还不十分流行可口可乐百事可乐非常可乐,所以一直李可yuè。 可高一去省城报到点名,老师叫了一声李可lè,我忍了。她又叫李可lè,我继续忍。再叫,我忍不住站起来纠正:是可yuè,不是可lè。全班哄堂大笑,震碎玻璃多块。后来我才明白,李可lè就李可lè,如果强力解释其实不是可lè而是可yuè,就真他妈的可lè。 终于李可lè。一方面我意识到糟蹋音乐十分可耻,另一方面,像我这样小时候缺钙,大了缺爱,泡妞被妞甩,吃汉堡吃出瓶盖,挤公交被门夹了脑袋,毕业后找了14个工作其中10个被开3个公司垮台,剩下的那一个,老板还是个,郁闷中在大街上买张彩票好不容易刮中了尾奖,洒水车经过把票冲成了纸糊糊,车载音乐竟是《让世界充满爱》……这样的我不可lè,谁可lè? 决心自己干,上班多SB,从上班的缩写就看得出这很SB。所以我们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成立自己的团队。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们三个,他们也很激动将成为这个团队的股东,包一头已开始畅想:莫非我,真将成为家族有史以来第一头CEO……肖咪咪跷起兰花指:凭人家的数学才华,财务总监非人家莫属的啦……诗人毕然不屑争权夺利,大声疾呼要像士兵一样去跟世界战斗,甚至引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的名句:士兵向空气开枪,空气在肺里。 士兵激荡,公司开业: 开音像店,被文稽处查获贩卖低俗;开电器店,被告山寨产品侵犯知识产权;搞外卖引发一次小型群体食物中毒;开网店,一群妇女控告我们兜售假胸,要我们交出真胸,公安也要我们交出真凶,因为怀疑我们利用假身份证欺诈。到后来我们简直不是一支团队,而是一个团伙。 可我们是坚韧的团伙,详细市场分析,我发现13亿中国人每天干的事情就是排队:银行交水电费排队,春运买票排队,打车排队,吃饭排队,上厕所也排队,重要的是买房排房号……纠集了十几个民工成立快捷便民排号公司,简称快捷便排。虽然个别民工兄弟把这个误称为快捷排便,一定程度影响到了我们的声誉,但还是正式运营了,业绩如下: 春运时被票贩子追打,帮人打车被当成抢劫,帮人排饭号被当成乞丐撵出来,帮人上厕所排队被当成偷看女厕所的变态……买房排号开始还顺利,后来发现除非自购,连团队排号的业务都被开发商垄断了,人家肥水不流外人田,怪不得个个长得虎背熊腰的,都是退役武警担任的保安。 上周,便排公司正式解体,弄得我买房还得亲自出动,买个包子都花了5万块,支顶帐篷都成了违章建筑……从执法队回到公司时,他们正在闹分家,包一头为一个马桶垫圈归属权跟肖咪咪厮杀,毕然还在高声朗诵“士兵向空气开枪,空气在肺里”。 内心认为毕然关于士兵的比喻是不恰当的,从缩写来看,士兵也很,我一直怀疑屡战屡败就跟这首诗有关,但忍住了没说。因为毕然是个很敏感的人,敏感得楼下吃个包子也要发表感伤:你是否心事重重,否则,怎有如此皱褶的面容……妈的包子当然要有皱褶,没皱褶的是馒头。但我忍住了,因为这样说会让毕然觉得我侮辱的不是包子,而是他的诗歌,而侮辱诗歌就是侮辱他的人格,此时他就会焚烧诗稿。烧诗稿就烧诗稿,丫还不好好烧,要抱着诗稿到阳台上烧,根据诗页的不同,有时抑扬顿挫,有时铿锵有力,有时气若游丝,念念有词的样子活像在过清明节。 最近两年我对毕然更是礼遇有加,大有奉其为国师的迹象,这是因为,我不小心借给了他8万块钱。是的,借了8万块给一个诗人,一个敏感的诗人,一个方便面都只敢买软包装、打车总是紧盯里程表、每当999米要跳表时就会大叫一声“停”以节约1.2元/公里……的诗人。君子固穷,还不能催急了,催急了他就会涨红着脸上演阳台升级版,那就是跑到楼顶上烧诗,边烧边念: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情绪饱满,泪流满面,双手向空中挥舞着焚烧的诗稿,那个持续的过程相当变态。有一次楼下路人甲以为有神经病在纵火,就拨打了火警,警车、消防车都来了,还专门找了一个谈判专家在下面劝:兄弟,想开点,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嘛。 害得老子给警队赔礼道歉不说还付了消防队800元出车费。 一?] 个相当感人的景象就出现了:在公司、饭馆、人生的大街小巷,一个债主跟在他的债户身后,唯唯诺诺,呵护备至,哄着他,还要请他吃饭。他欠我8万,这两年请他吃饭就3万,吃饭就吃饭,可他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喟然长叹:虎落平川被犬欺啊。 一?] 个叫玛勒的戈壁,欠钱不还,你虎,我倒犬了。你虎也是壁虎,老子犬也是藏獒。但这个比喻是不好说给他听的,他又有上楼顶抓狂的迹象了。 所以这天我站在门口咽了一口唾沫,忍住了没说士兵的缩写……这时候我更得给大家打气,调动大家的求战欲,这个团队来之不易,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各自不可告人的目的走到一起,成分复杂,动机不纯,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分崩离析。 大家已经知道毕然欠我的钱了,大家不知道的是,我……也欠包一头的钱。 作为退役暴发户的他,早年是有移民倾向的,他把卖了一百头猪的钱交到我手里时,我并没有想到公司老板会以蛇头罪名被抓走,更没有想到,为一圆美利坚梦想,包一头已变卖所有的猪,还学美国中产阶级投资期货,终于被次贷的尾巴扫中,别人触底反弹,这货却濒临破产。 毕然欠我的钱,我欠包一头的钱,其实包一头也欠毕然一个巨大巨大的债……关于这个债的细节以后再说,总之,古有桃园三结义,今有逃债三结义,我们三个各怀鬼胎,互相监视,互相钳制,不离不弃,形成茫茫人海中最稳固的铁三角关系。 科学家说:三角形是宇宙中最稳固的形状。 至于肖咪咪,属于这个三角形的外挂,不值一提。 此时我站在行将倒闭的公司门口,浮想了这个团伙给我造成的苦难,本来想发表长篇的战前动员,套用一下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之类,但这必须用英语才原汁原味,我英语又不好;再就是,越是重大的事件,就越需要简单,这样才显得继往开来,也留白,方便后人拔高意义。比如,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大家都以为真是上帝带来的光。 比如说,我爱你。大家就以为你真的爱我。 三个字很好,于是我也轻轻地吐出这三个字: 钉子户。 这三个字最初给他们带来的不是震撼,而是惊慌,肖咪咪赶紧把头伸到外面观望,又把门窗关好,捂着胸说:哎呀,哪里又自焚了?城管来了没有?包一头围着我转了转:那条丁字裤还没还给索拉拉吗?毕然嘴唇哆嗦看着我,又要作诗……至少花了2000个三个字,才让他们稍明白钉子户的计划,现简略如下: 丁香街,城乡接合部那条加工豆瓣的老街,从成色来看那条街的房子顶多卖7000元/平方米,没有人知道它马上要被征用拆迁,这是个秘密,但我知道。我还知道那里会修高档的会展中心,如果我在那里拥有一间房,那就不是房,那是一颗钉子,我就是钉子户。我不要做最牛钉子户,我要做最贵钉子户,如果我先盘下一间100平方米的房,谈判到了10000元/平方米,我就赚30万,谈到15000元/平方米,我就赚80万,如果……他们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神是很可鄙的,有时候我怀疑他们颅腔里长的不是脑花,而是蹄花。但我原谅他们,毕竟这是一个高智商话题。现问答如下: 问:现在赔偿金都是很低的,你怎么保证赚到7000元/平方米以上,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答:赔偿金的高低,取决于拆迁后修什么房子,丁香街是市长亲自抓的五星项目,赔偿金即使不是五星,哪怕三星也赚了,这么大投资,利息多少,他们拖不起,我拖得起。最近媒体曝光强拆有力度,又上演了《阿凡达》,只要抱定人在阵地在的决心,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光荣的钉子户。 问:这个城管,拆迁队,警察以及黑社会……他们其实是联合办公的,我们的风险还是很大。 答:风险?最大的风险就是生在中国,我们开公司倒闭,开便排破产,真去开排便,也会被政府办的五星豪华厕所踩扁,没有风险,怎有回报?就凭你毕然写诗这辈子能买得起房?还吟诗房,停尸房还差不多?就凭你肖咪咪还想买专用叠拼?你叠拼,血拼还差不多。还有包一头,你个养猪大户连个指数都看不懂还炒什么期货,那叫欺货?我们为什么总破产?因为不占据资源,资源不仅是钱,还是信息和特权,这次丁香街拆迁就是绝好的信息,买下丁香街一间房就买下叫板的特权。综上所述,这次入股钉子户,概率上是胜算最大的,难道你们还有别的退路吗,还有比这个更赚快钱的方法吗?什么叫不动产?就是它趴那里不动,也能赚钱。所以,这不叫风险,这叫风投。 问:你如何确定能在7天内买到丁香街的房。 答: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刚刚绕道去了丁香街,那里不接交通要道,也不在地铁规划,谁也想不到要拆,我们可以说来办豆瓣加工厂的,还可以说开假肢车间的,也可以说来逃计划生育生孩子的。总之,这个绝密消息本身就是钱。 问:既然这么赚钱,那,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单干? 答:戈壁,老子不是没有那么多本钱吗,才让你们入股。现在开始算比例,这个消息是我独家的,得算我的信息入股费,另外我出20万现金……他们当然都加入了,没办法不加入,一是输光的他们看到了曙光,二是毕然欠着我的,我欠包一头的,包一头欠毕然的,这个铁三角关系保证我们凡事只有互相裹挟……退役暴发户包一头拿出40万,我拿出本来一直想首付的20万,数学天才肖咪咪跷起兰花指算了一算最近的汇率,拿出20万,毕然一脸苦相,却不知从何处变出了8万……戈壁啊,戈壁,你为什么不把毕然拥在你怀里困死饿死晒死渴死啊。暗暗作了一首关于戈壁母亲的短诗祝福毕然,但没时间跟他理论,率队直扑丁香街。 第3章 丁香街没有丁香,但真的很香。 丁香街本来就是一条豆瓣加工集散街,最好的手工豆瓣,这座城市上等火锅的必需品,奇香飘到城区,让人迷离。 丁香街由“丁”字形的三条街组成,横着的两条街依次展开,一头是清衣江的支流,一头是建在丘陵上那家破落的动物园。173户人家主要居住在这两条街,由清衣江半绕着蜿蜒开去,远处缓丘是油菜花,看上去,是城市的末端,世界的开始。 下面竖着的那条街很窄很短,从而真正形成了丁字裤形状,只有三家单位,派出所、街道办、计生办。正好代表三个要害位置。 横街上有一个前店后厂的假肢厂,也生产塑料模特,白花花放在街边,就像刚抓了小姐在游街。还有一家药店,正在开业,鞭炮齐鸣烟雾缭绕的,看不清招牌。还有碟店、发廊、火锅店,以及一家贴了封条的卡拉,门面不大,招牌依稀可见,四个字上下各二字呈四角排列,毕然念着:这名字好怪,“大一人日”。包一头说:该念成“大人一日”。肖咪咪嗔道:讨厌,人家觉得该反过来念成“日一大人”。 我淡定地:其实是“天上人间”,笔画脱落了几笔。 包一头有些兴奋,我瞪了这货一眼,他立马正色:低俗,低俗,该封掉。 绕着那根油条转了又转,转得身上都快滴油,包一头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以前是炸油条用的,给我3000元/平方米都不买,这才是欺货。www.ebookcn.com毕然有些伤感:残垣断壁,正是南朝清秋时……这不是一根油条,这是一间长得很像油条的房子,准确地说,其实是在隔壁邻居房屋夹着的一个二十米长、三米多宽的过道,一前一后用两道木门隔离,从而形成房屋。当然上下左右用木板隔成夹层,就是高姐说的复式楼。 我说这不是复式楼,是油条房。 高姐马着脸:油条房也是房,少啰唆,不买姐还要去打麻将。 我:高姐你马着脸谁敢跟你谈生意,你那么性感,笑一笑好看。 高姐呸地吐出一瓜子皮:姐不是不笑,一笑粉就掉,要不是姐的天上人间被封了,急着用钱,姐才不会卖这祖传的房。 我拱手:原来是天上人间的法人代表,前段时间我才来消费过的,那个小丽去哪儿了,甜甜呢……其实我是胡诌的。高姐立马笑了,果真粉在掉:原来是老顾客,我就打个优惠,后面还有花园免费赠送,一口价,7000元/平方米。 我伸出五指:5000元/平方米,你这都是危房了……高姐:你买猪圈啊,6800元/平方米……我:5500元/平方米,我这是在流血啊……高姐:男人家流个屁的血,姐这两天来例假才在流血,6700元/平方米,这木板还是雕花的,古董……我猛地把装满钱的大背包往地下一砸:6400元/平方米,这钱就归你了,多现实的钱啊。我特意把一把钱从包里拿出来哗啦啦地又掉下去。 这一向是我谈判的高招,跟人谈判要是只说数字是没视觉刺激的,得声光电齐上,让对手看得到具体的钱在飘,在飘,就范指数会很高。 高姐挣扎了一会儿,但盯着钱的眼睛快出水了:妈哟,姐就算免费请你们嫖半年嘛,大家都耿直,过来我家签合同。 高姐家就在隔壁,走得扭腰晃胸,一边嗑瓜子,一边嘴里颇有不甘:姐这次算是免费出台,什么世道,猪肉涨价,人肉降价。 他们三个大喊可乐你是不是精神病了,这房还6400元/平方米,我们退出。我威严地盯着他们:谁是老大,来时不都说好我来拿主意吗。他们低下头,不情愿地跟在我身后。 我们都是装的,就是怕高姐反悔。这间油条房是这两天我们千挑万选才看准的,由于我们不是自住,所以战术就是要买最破但地理位置最关键的房,这间油条房看上去破败不堪,但正处丁字路的中央,一根承重梁横穿旁边两家人的房,拆别家,我家就倒,拆我家,别家也倒,三家连为一体,这拆迁成本就高,赔偿金也高,也有利于团结邻里成为联排钉子户,打一场人民战争,让敌人陷入汪洋大海之中。毛主席说的。 高姐扭着腰带我们穿过晒着花花绿绿衣服的小院,回头对我们怪怪地笑了一笑,用屁股撅开家门,一阵莺歌燕语就传出来:四筒碰起,幺鸡自摸,啊你摸到我胸了……春光乍泄,花丛纷乱,我把门稳定了一下情绪,十几个低胸吊带和网眼袜们摆了几桌麻将正在激战。 她们停下来转过来斜睨着,有个胸大得如把一对篮球放在桌上的妞,对高姐喊:姐,你真仗义,风声这么紧,还找男人回来让我们坐台。 高姐撕了一下那小姐的嘴:坐台,就知道坐台,政府不准坐台,全国都不准坐台,哪个妈咪敢开台哪个被逮……小姐撅着嘴:屁,我就看到一个妈咪天天开台……高姐睁大眼睛:哪个妈咪这么拉朵儿。那小姐正待说话,这时电视机里传出:中央电视台,现在我们正在现场直播日全食……高姐严肃地说:我们又不是国营专卖,只是民营小企业,要摆正位置,服从宏观调控,作为小姐其实也该主动转型……小姐们说:我们没文化,转来转去不都是型,最多变态级转成SM型……高姐不理她们,嗑着瓜子,扭腰带我们上楼:这些都是姐的部队,天上人间被封了,一时没地方去,我就让她们就地屯兵,也管一口饭吃,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她们哪儿有出路,她们平时给姐撑了很多面子,关键时刻我也要帮她们一把。 我回身把看呆了的包一头拖上来:戈壁的,你是来买房还是来买春的。 合同很快签好,下午房管局一上班就去办过户手续,肖咪咪正好有一同学在那儿当副科长,一切加急,一路绿灯,但要给3万的红包。肖咪咪这货肯定又吃回扣了,上次办个营业执照这货都吃了400元的回扣被我拿获,不过这次就让他吃点,6400元/平方米我们肯定是赚了,只等拆迁消息发布,坐等收钱。 下楼的时候,高姐发现什么,把沙发上一件鲜红胸罩扔过去:波妹,你胸罩又到处丢,显你的大吗?波妹不服:不是我的……笑着把胸罩扔回来。高姐:不是你的是哪个的,我这儿又没有养奶牛。再扔回去,又扔回来,一时间妞们高声尖叫,各种内衣、网眼袜在空中飞舞,包一头的脑袋不知何时也顶着一个至少38D的大胸罩,这货喃喃:太刺激了,世界大战。我很有扔一只回去的冲动,抓起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扔了出去……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谁扔的……声音不大,场面却一下安静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女孩,像星球大战里那柄光剑,浑身带着冷光,向我走来。这时才注意到花丛纷乱中有个很冷很冷的女孩一直没动过,她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我看不清面容,可不知为什么我就觉得她浑身带着不容置疑的光,在光圈中发话:你扔的? 我很奇怪,都他妈在扔,为什么偏问我,我长得较为帅吗? 她又冷冷地:你扔我的猫。 我张口结舌:猫,什么猫? 才注意到她手上抱着的是一只猫,疼得喵喵。靠,一定是刚才把猫当胸罩了,就奇怪胸罩怎么会有毛制品的。她刷地冲过来,用手指一下一下戮我的额头:扔我的猫,你说,疼不疼,疼不疼……戈壁你个小姐敢戮我头,我智慧的头,毕然他们已然在侧一脸坏笑,丢脸了,因为我们都共同地知道一个婴儿的故事:有个男人的老婆怀孕了,那男人一直忍,实在没忍住,干了一次。第九个月一个男孩出生了,第一句话就问医生:你是我爸爸?医生赶紧说不是,男孩又问护士:你是我爸爸?护士说旁边那个才是,男孩看着他爸,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地戳他爸的额头,边戳边愤愤地问:这样戳你额头,你说疼不疼,疼不疼……还在戮我的头,疼不疼、疼不疼……当时很有扇她一耳光的想法,高姐见我面色不善,赶紧过来招呼打麻将:算了哈,我帮客人赔不是了,给姐一个面子,今天姐做了一单生意,陪姐打会儿麻将庆祝一下。 使劲把那个的小姐按在椅子上,她很不情愿地坐下,嘴里说了一句:毛线,老男人! 什么毛线毛线的……先不管,高姐说打麻将,我心情大好,这是我的强项。老子这段时间五行什么都不缺,就缺钱,刚才瞄了一眼那些小姐的牌技实在太烂,我随便祭出点鲤鱼穿沙、麻猴上树之类,一定勇冠三军……不过要冷静,以我的经验,战前一定要先仔细观察对手的外表,了解对手才能战胜对手。 她帽子低低的,看不清下面的脸,但脖颈白白长长的,也没吊带和网眼,而是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色水洗衬衣。脚下,咦,牛仔裤、白帆布鞋,倒还清纯。不过定位太不准了,一定是把小姐和千金小姐搞混了。 可是手气非常不好,前四盘点了三炮,被高姐自摸一把。我有些焦躁:包一头你总在我脖颈后面吞口水,妈的老子又不是小姐你吞什么口水,出去看地形。包一头讪笑,毕然本觉得无聊,俩人一起出去看油菜花了。 第二圈又连点那个小姐两炮,其中还有一个龙七对,靠,一会儿就输了1000多。我又瞪一眼肖咪咪:你又抹香水了,这味道太不利于我发挥了。 我就知道被小姐指头戳脑袋运气会不好,咦,她会不会来大姨妈,否则怎会这么不济。我起身上厕所。进去洗个手,换一下手气,在里面又洗了一下额头,想了想,悄悄把内裤反穿了,这也是换手气的重要一招。 回到座位,那小姐从帽子下面盯了我一眼:毛线老男人,进去那么久,前列腺吗? 又连点四炮,一小时2000多就出去了,本月生活费。决定上手段,高姐的打火机又打不着了,我左手假装帮高姐点火,右手摸牌时手心夹了一张。那个小姐好像瞥了一眼,但没发现,我把牌收到牌阵里,等会假装打个喷嚏悄悄把多张滑出去,就安全了,理论上无限接近双龙七对,一把就3000多。哈,小妞,跟我斗,我手持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咦,怎么真有菜刀,一把菜刀架在手上。 那小姐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冷冷地说:数牌。 一?] 下从手腕冷到心里,高姐急急地劝:哎,怎么回事,又把刀抽出来了。旁边一帮小姐哗地拥上来,有劝的有数牌的也有兴奋尖叫砍他、砍他的。 菜刀妹手上使劲:数牌,要不然用刀来数你的指头。 高姐连说算了算了,都是朋友。肖咪咪此时已吓得浑身发抖,哆嗦着说和他没关系。www.ebookcn.com狗日的这货天生就是个叛徒,上次工商来查网店的事情,本来是查假硅胶胸罩的,他却把我们用假身份证的事情一并说出来,弄得公安都出动了。 我愤怒:凭什么数我牌,你他妈什么东西……故意这么大义凛然的,借大声说话用左手把多余的那张牌滑出去,可左手动,也被菜刀压住。靠,当时我脑子里浮现出“凌厉”二字,刀法凌厉,没看见她怎么动的,菜刀妹你杨婆婆转世吗? 太没面子了,输钱还被小姐用刀压着手腕,我站起来大声地:你不要把小姐和千金小姐搞混了,装什么,装B被雷劈……只听菜刀妹怒吼一声:我今天就劈你。举起刀就向我劈过来。 当时那一柄刀风驰电掣地袭来,我想起了西门吹雪、叶孤城、小李飞刀等一系列的矫健身法,就要奋力回击,但最终我选择了一个比较实用的招数:抱头钻下了桌子,又顺手把那只猫,向她砸去,一溜烟冲出门外,而我惊讶地发现——肖咪咪后发制人,已先于我跑到大门外了。 后面寒气逼人,妈妈的,居然举着菜刀追来。你灭绝师太传人吗?不过多摸了一张牌,不至于真倚天屠龙吧。提起一口混元之气向大街跑去,大街上的人不多,偶尔路过的也没有一个见义勇为的,还习以为常地跟我身后打着招呼:呃,吃了没有;嗬又动刀啦……太变态,这条街是什么传统,莫非买房买到恶人谷?好汉不吃眼前亏,死在城管刀下老子还是英雄,死在小姐刀下连个讣告都不好写。我奋力逃跑,一定要把这变态菜刀妹甩掉。我跑啊跑,从街东头跑到动物园,又从动物园跑到后面的油菜地……再跑,就是清衣江了。 回头,菜刀妹居然还跟在后面,我指着她大吼一声:再过来,老子就跳河。 菜刀妹冷冷地:你跳,要不我砍死你。 我苦笑:不就多摸了一张牌,至于千里寻仇吗? 菜刀妹:我就是看你不爽,还偷偷换内裤。 我大奇:偷看男人换内裤,变态。 菜刀妹:前列腺老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我告诉你——男人一脱裤子,皮带金属扣会发出响声,你毛线毛线的,皮带扣在地砖上敲得叮当的,外裤没换,肯定在换内裤,那就是换手气了。现在,你跳,不跳就砍死你。 这时高姐满脸掉粉地赶过来,抱住她赔笑,又对我说,哎呀,她对男人耍流氓脱裤子之类的很敏感,工作需要……虽然惊魂未定,但我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天才,天才小姐,连这个细节都掌握,当鸡是可惜了,该去当刑警……高姐脸色大变,对我急急摆手,菜刀妹大喝一声:你才是鸡,你是鸭——挥刀砍来。我眼睛一闭,纵身跳下清衣江。妈的,其实很浅,才到膝盖,差点把脚脖子扭到。我站起身来,湿漉漉地回看菜刀妹,惊住。 岸上的她正脱下帽子,转身向我挥舞,上午的风银子般吹过,一袭长发飘扬如旗,她鼻子挺拔,双眉入鬓,像春天里一棵瘦削的银杏树,只是笑容很冷,对我傲慢地说:滚上来。 我确定她真的不会再砍我,又让高姐作保,才爬上来。 一?] 上岸,她就把刀架在我肩膀上,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鸡,是司机,公交车司机,专抓车上耍流氓的,你连喊我三遍姐,公交车司机。我看着高姐,她点点头,我满怀疑云,还是大声说了三遍:姐,你是公交车司机、姐……她满意地笑了,很漂亮,然后一脚把我踹下河。 第4章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玖儿的样子,当时我还只叫她菜刀妹,相当长一段时间,我看到肉铺、餐馆、刀具店里的菜刀,都会眼前发黑,风云滚滚,一女一刀奔袭而来……我支持菜刀实名制,觉得都该叫玖儿系列。 包一头他们确认菜刀妹远去,才嗫嚅着过来,纷纷奋力谴责菜刀妹之残忍、反人类以及没有女人味,要是当时在场,一定把她打成变形金刚再扭送派出所。 我叹了口气:包一头,不要以为老子没看见你躲在奥迪车里装睡;毕然,下次不要假装在油菜地里吟诗了;肖咪咪,你逃跑的速度已接近光速了,但下次发射时不要把我当成反作用力……他们羞愧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忽然哈哈大笑:为何发笑,这里民风剽悍,连一个女子拎把刀当街追杀良民都没人管,理发店的师傅刮胡刀都不见抖一下,多么有潜质的钉子户,丁香街大有前途,油条房大有前途……他们恍然大悟,跟着我哈哈起来。 过户手续下午就办好,产权证本来加急七天的,两天后也拿到手,肖咪咪虽然喜欢吃回扣,但这货总能把事情办好。我们现在真的是万事俱备,坐等收钱。 熙熙攘攘的房屋交易中心,我忽然有些苍茫,我分明看到每个人大脑里都有两条疯狂的狗在追逐,一条叫“增值”,一条叫“按揭”,全力拼杀那根叫“房子”的骨头。20年、30年……一辈子,所谓中国人房子的理想,就是用自己青春的骨头熬了一锅理想的靓汤,喝下去如饮甘饴,如毒断肠。 而我、包一头、毕然、肖咪咪,是其中最敬业的狗。 站在路口,忍不住对天狂吠三声,吓了路人一跳,骂我精神病。我认真地告诉他们,我不是精神病,是神经病,这几天太兴奋了,上火,牙痛。我确实值得兴奋,终于拥有自己的房,自我爸老年痴呆走丢以后,我就不知哪儿才是自己的家,有晚喝醉开了间钟点房给我爸打寻人电话,半天接不通……清洁工把我踹醒才发现,老子睡了一晚的公用电话亭。 我妈死后,我爸就郁郁寡欢,中年时就提前老年痴呆,从军服厂提前病退。他时时不认得我,见我还热情地拉着:你知道李可乐那狗日的跑哪儿偷鸡去了吗……他也不是一直痴呆,清醒时喜欢推演沙盘,制订收复海外两个岛屿的武力计划,由于地理知识较差,常常把东边那个和东南那个搞混,武器配置就不合理,常常让我军深海驱逐舰卡在浅礁中,还算不清比例尺,导弹常常打过了,打到夏威夷。有一次他在一片大面积开阔地带运兵,发现怎么都找不到敌军主力,非常恼怒。我看了看,说你地图拿反了,你那三个集团军此时正在南极,旁边那一堆,企鹅……我说这样下去,你以为保护得了一个岛,其实只保护得了一个鸟。我爸就怒了,在追杀敌人之前就先行追杀我,误伤了邻居家好多鸡鸭。 后来达成协议,他在家里继续推演沙盘,我去省城学地理,学成之后可以帮他制订准确一点的计划……我刚到省城,他就走丢了。据邻居说是跟着一只鸟穷追不舍,再也不见踪影。我其实后悔,不该把那只鸟,跟那个岛,混为一谈。 出去摆个场面,找包一头借他的奥迪,他又说不借。我指着他说,境界。他才肯借,但非要亲自驾驶,说上次我借他的车不仅玻璃窗摸花了,地毯也弄得乱七八糟的,一看就是上车没戴脚套。 包一头就是这么一个烧包,坐他的奥迪车是要戴脚套的,怕我们不从,就要亲自帮我们戴上脚套。变态的是,怕弄脏桃木仪表盘,他甚至还要亲自戴上白手套;怕我们拉车门时指甲把漆刮伤了,还抢先帮我们把车门拉开。这是中国私家车史上一个奇观,一个奥迪车主跑上跑下帮别人开车门、戴脚套,他不司机,谁司机。 我对包一头其实是很失望的,这么优秀的一个养猪大户,前途无量之时,竟为了一个女人,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输得只剩一辆奥迪了,还要学品位和贵族范儿。 他是分不清MBA和NBA的区别的,却一周三天要去理工大学上课,分不清竖琴和弹棉花的弓的区别,却请了一音乐学院老师天天在家弹得乒乒乓乓,他戴着假发套参演莎士比亚剧,那川东腔的吐逼哦裸吐逼,听上去特别像骂脏话。对了还有爵士舞,我看过他一次,那不像爵士,更像烈士,一脸的视死如归,全身的前赴后继,推到红岩上面就是英雄雕像……曾经跟他深聊过一次,希望以后他还是本色出演,朴实是一种美德,免得让大家心理上有阴影。他叹了一口气:嫉妒,你的名字叫女人。戈壁的,我们嫉妒你个屁。那天他还忽然想起什么,透露最近发现喜欢的人多,喜欢MBA的更多,境界已经低了,所以他瞄上了更高级的ERBA。 我看了他很久,建议他连续地大声地念出。这货果然就连续地念、、ERBA……然后惊慌地停下。 我点头:是的,这ERBA读到最后,其实就是一二B哎,还是别读了。 但包一头不管一B还是二B,坚持亲自驾驶,对于一个贵族的要求,我只有从了。 出发前,肖咪咪飞快算了一笔账:油条房花了78万,红包花了3万,我们四个凑了88万还剩7万。我说这笔钱暂时不动,当钉子户就要当职业钉子户,打点关节、宣传造势、武器装备、据守油条房的吃喝拉撒都要用钱,就在这7万里了。他们有些心疼,但觉得我有理,交给我了。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因为索拉拉要用钱。 我终于打通索拉拉手机,就像打通任督二脉。她再也没有抱着座机上高速了,还少见地不用播音腔与我交谈,这证明她的心情很好。 一?] 直忘记交代,索拉拉是电台主持人,受党教育多年,终于练就一口字正腔圆的播音腔,虽然上嘴唇不动紧绷下巴的发音方法让说的人难受,但四年新闻夜班播音员,有些词已像芯片一样植入了舌头,比如: 作为播音员,对于店方把干辣子当油辣椒放到肥肠粉里的行为,表示深深的遗憾……值此举国欢庆、合家团圆、万众瞩目的新春佳节之际,让我们去小树林那边放个二踢脚吧……我已关注到某些人散布我曾隆胸的不实消息,这真是心怀叵测,用心险恶……这些我都能忍受,毕竟播音腔还显得端庄和有面子,我不能忍受的是,她连时偶尔也会播音腔,我一直不好意思交代的细节是,就在7天,查夜和茶叶之前,就在我进入高潮那一刹那,她突然在我身下字正腔圆地+正气凛然地说了一句: 请,不要射在里面。 戈壁的——请,不要射在里面……就算是神兽在高潮的时候忽听到《新闻联播》严正通知也会从脊椎动物变成软体动物,再这么搞下去,老子一定会退化为单细胞动物。 当然她不是总这样,没有播音腔的时候,也是很可爱的,同时证明她心情很好,比如说现在,她问:蛮长时间没见的啦。我说:忙些风投的事情。她轻笑:你最多忙些出风头的事情,不可能忙些风投的事情,你哄我呢。我说:一个有钱的老同学,看中我的资质,帮他管理些闲置土地,最近发了笔小财,想买套复式楼,跟你商量一下。 索拉拉惊喜:复式楼,真的假的,听得我胸口怦怦地跳。天,她的胸怦怦地跳,她在说她的胸,其实索拉拉只有播音腔一个缺点,但她的胸绝对是一大优点,她的胸根本就是一头奶牛,是的,我认识她,就是因为一头奶牛。 那时便排公司刚起步,一个楼新开盘,宣传策略是“买房子、送奶牛”。当时我正带队在现场排号,看索拉拉正给购房者示范挤牛奶,她挤啊挤,那牛却不出奶,再挤,还是不出奶,一帮人拥上来帮忙,这么多人上来摸奶子,那奶牛可能觉得有些辱没了先祖牛魔王,哞的一声拔腿奔跑起来……当时那个情况是很混乱的,人们尖叫着四下逃散,那奶牛放过众人,单单地奔着索拉拉而去,她越跑,牛就越追,牛越追,她就越跑。那些保安一时愣在那里,而我明白,她穿了一条红裙子……她跑啊跑,一路朝我跑来,躲在我身后用播音腔喊了一句“请救我”,那牛见有人挡路,喘着粗气停下来,红着眼紧盯我,扬蹄,大有把我一蹄踩成牛粪的架势。其实当时我很害怕的,但我不能丢脸,从小立志:男人可以生得像一坨牛粪,却不能死得像一坨牛粪。所以大喝一声:住手! 那牛扬蹄向我踩来,其实当时我很想逃的,可索拉拉在后面抵住我,力气之大,居然让我转身不得,绝望地觉得今生要死得像一坨牛粪,闭上眼睛,可是没动静,四下也一片安静,除了我的手机在响。我悄悄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那头牛,那头牛也看着我,像在考虑什么。我裤兜里的手机彩铃一直在响,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那牛脸色大变忽然掉头向后面逃去,绝不回头,绝不。 后来我才知道一个事实,奶牛确实是分公母的,奶牛本身就是一个品种,公奶牛就是公的奶牛,简称种牛,虽然吊对大奶子,但绝不出奶!你一通乱挤它肯定生气。我还悄悄知道一个事实,公奶牛的一生就是没完没了地跟母奶牛交配,节奏单调,了无情趣,为缓解公奶牛的厌战情绪,每回交配,几乎所有的中国奶牛场都会播放《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就是好,一时间我竟成了坊间传说的英雄救美,就连路人甲也竖起大拇指夸我,牛,真牛B。我知道,其实牛B,就是牛给逼出来的。 索拉拉开始跟我交往,这是因为我相当骑士,但是半年后她就对我相当歧视。才发现我是一个穷光蛋,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我连间房子都没有,所以,就请不要射在里面……这次听说我终于要买复式楼,惊喜中竟有份娇柔,问我怎么打算。我说边吃边商量。 我说日料,她说不要的啦,最近抵制日货;我说韩料,她说韩国人讨厌嘛,把端午都申遗了,不给他们长脸;我说海鲜,她说最近身上长包包;我说你总得说个喜欢的我好略表心意……她想了一想,说那就苹果吧。我心中大喜,苹果好,便宜,医生就说我缺乏维生素,于是对她说:我马上接你上街买苹果。 跟包一头接到她,在百盛楼下那个漂亮的水果店,我兴冲冲拎着一袋苹果递到她手上,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这个苹果,是美国苹果。我说是美国苹果啊,20块钱一公斤。她说,美国,苹果,手机。 一?] 群乌鸦从天上飞过……我摘下脸上一根羽毛,哈哈大笑:走,现在去买,苹果,手机。 在苹果专卖店买好苹果手机,那个水蛇腰的女店员仍不断推荐该再配个苹果笔记本,要是再配个苹果MP4,作为一个女人就完美了。戈壁的苹果,那条蛇就是用苹果诱惑夏娃的,所以说《圣经》很伟大,早预言没有女人可以抵挡苹果,即使播音腔女人也不可以抵挡苹果,世界所有的罪恶从苹果开始,包括我这样的男人。 我很需要钱,我不能失去索拉拉,虽然我偶尔不是那么喜欢她的播音腔,但像我这样一个卑俗的人,找到一个播音腔还是很有面子,会让我那轻度老年痴呆的老爸吃惊,说不定吃惊之余,脑子呗儿的一声,从此就清醒了。关于我爸的事情以后再说,总之他一直说我没出息,我要是娶了个电台主持人,他老人家一定会自卑,一定会闭嘴。 只是索拉拉一直很纠结,进台五年,不仅上的节目都是深夜档的,还不是正式员工,连台里的出入证都没有,每回进台录节目都跟那些上访群众一样在门口等那些正式员工接她,也没个正经办公室。所以她对房子很敏感,她说,我已经27岁,转年就迈进剩女行列,不能上班没个固定房子,回家也没有。 听说我要买复式楼,她很感慨,最近开始主持知性节目的她,忽然用文艺腔说了一句:房子对女人蛮重要,房子,就是弱弱的女孩子的精神子宫。 才半个月,从播音腔到文艺腔,不知什么外力让她迅速完成一个飞跃,为了她的精神子宫,就对我精神逼宫。 那时我还没有精神病,但离此已经不远。 第5章 把玩着新买的苹果,索拉拉很是高兴,一边伸出窗外拍照,还夸我对司机蛮人性化,蛮普世价值观。我摆摆手,低调,低调。半年来她第一次见到包一头,还以为我发了财刚聘了司机。想想包一头跟一天了也挺辛苦,就说老包啊等会儿你先回去,不用接我了……包一头是很想揭发我的,他涨红脸回头想说什么,我指着他大喝,境界!他立刻住嘴。我跟他约定,在外人面前要给我面子,只要我一提“境界”二字他就得住嘴,否则我永不还钱。他转过头去继续开车,一个贵族被当成司机,郁闷,脑门儿憋出一些汗珠。我心中不忍,毕竟老包也不容易,伸手找着空调键给他降降温……不知为何,他汗越来越多。我低头,在残存的英文单词中搜索起来,妈的,键应该是代表坐椅加热。赶紧换键,不知为何,老包又渐渐地向前移去,移去,那张肥脸大有向风挡玻璃贴去的趋势,赶紧停手,再下去他就破窗而出了。 正是下班高峰期,人车抢道,百舸争流,老包紧张地避闪着怕被擦剐,对我的行为来不及清算,只是嘴里愤愤地:素质,素质太差了。也不知是说我还是说路上的车辆。右侧道路通畅。老包赶紧拐进去……一辆大车披头散发从后面擦身而过,老包手忙脚乱地打方向盘,由于太靠近玻璃窗,操作不便,反光镜还是被剐了一下。虽然这一天受伤很多,但对于一个贵族而言,人受伤可以忍,车受伤是可忍孰不可忍,爆发的老包一踩油门追了上去,那大车毫不示弱,根本没有停车的意思,超车又不容易,老包一会儿大,一会儿小S,再下去就要开出B形了。 好容易超过那车,别住它,可大车十分嚣张,竟猛一加速反倒停在我们车前,挡在路上,车门打开,一个戴着工装帽的人大步流星走下来,拍着我们的引擎盖就说:下车!会不会开车? 我脑袋发蒙,眼前一阵发黑,风云滚滚中,幻觉一女一刀奔袭而来——菜刀妹。 老包咆哮着拉开车门,抬头见是菜刀妹,立马如被一把菜刀钉在门上,动也不敢动。菜刀妹却发现了我,特别兴奋的样子,放过老包径直走向我:你出来……我抓住车门:我就不出去……出来……就不出去。几个回合后,觉得这样也很没面子,大义凛然拉开车门下去,正色道:你,小妹你可不要乱来哈,君子动口不动手哈。 菜刀妹忽然笑了:可是,我不是君子。 我对公交恐怖主义是有了解的,有次还作打油诗一首:仗着吨位大,撞谁都不怕,起步像杀手,停车像路霸,拉的都是猪,乘客车外挂,违章无所谓,交警拉偏架……我还没有打完油,菜刀妹伸手就拎住了我的耳朵。我虽瘦小,但素以耳朵肥大厚实著称,完全像个门把手,菜刀妹抓着很是受用,拎着我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公交车上下来很多乘客,虽然他们平时对公交车野蛮驾驶也很不满,可那是穷人跟穷人的内部矛盾,遇到奥迪车,就变成敌我矛盾。妈的,我也是搭的顺风车啊,可这时不方便跟人民解释,只听他们欢喜地大喊女侠好样的再转一圈,像菜刀妹拉了一车的粉丝前来助阵。 索拉拉看不下去了,用播音腔义正词严地交涉:这位姑娘,请你放手。www.esosu.com 菜刀妹拎着我,挑衅地看索拉拉:我偏不放手。忽然掏出一耳麦,哼起:不选择放手,我们要互相防守谁都不想再忍受……居然是蔡卓妍的《放手》,我最喜欢听了。 索拉拉冷哼:没素质。 菜刀妹:你有嗉子,鸡才有嗉子。 索拉拉素以端庄娴淑自居,被菜刀妹比成鸡,粉脸发青,当下字正腔圆地:你满嘴喷粪……菜刀妹戴着耳麦没听清:我说你满嘴喷什么……索拉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说我满嘴喷粪……菜刀妹恍然大悟状:哦,原来你是满嘴喷粪的,那我离你远点……全场哄堂大笑,索拉拉自知失语,气得浑身发抖。而我知道,菜刀妹自小在鱼龙混杂的丁香街长大,公交车上三教九流的,根本就是一小太妹,拿刀砍人都稀松平常,斗嘴简直就跟逗蛐蛐一样,不管索拉拉用播音腔还是文艺腔,要跟菜刀妹斗,显然力不从心。 交警来了,熟络地跟菜刀妹打了招呼,头也不抬向我们开了罚单,我问凭什么,交警表情奇怪:你不知道占用了公交专用车道吗? 怪不得这条路那么通畅,还以为社会主义真建成了康庄大道。理屈词穷,领单上车,菜刀妹盯着索拉拉说了一句:玩着苹果,你还是个柿饼。 索拉拉对着背影大骂:你这个婊子。 连这句都是标准的播音腔。 我带着毕然、包一头、肖咪咪行走在丁香街上,疑云顿生,四下空无一人,也没有车,偶尔有条狗,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夹着尾巴匆匆跑过,春天的风打着旋卷起一些纸片,那样子好像西部片里一个刚被洗劫过的小镇……让毕然去敲那家火锅店的门,毕然回来摇摇头:奇怪,锅是热的,就是没有人。包一头回来说:那家理发店螺旋灯柱在转,但没有人。肖咪咪胆小,拈起一块石子扔到那家叫什么长春的药店里,踮起脚尖飞快逃回来,但推销保健品的喇叭还在响,没人影。 丁香街竟然一个人都找不到了,集体消失了。 我焦躁地理了理领带:再找,他们总不会被外星人用吸走了吧,一定出了什么状况。 毕然觉得这情景大有诗意,从包里还抽出一张诗稿遣词造句:用空旷,还是空寂呢……包一头愤愤地说:是不是先跟拆迁办谈妥价格,就把我们甩开了?我断然说:不可能,拆迁消息刚公布一天,连搬迁动员的时间都不够。咦,不会是第一天就彻底不拢,整条街统统被城管给灭门了吧? 说出“灭门”二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们三个瑟瑟地连忙收紧队形站在我身旁,匆忙中还抓起一些聊以壮胆的武器,比如说奥迪方向盘锁、装合同的公文包、量油条房的卷尺。我对毕然说诗稿就算了,这个也太不尊重城管了。他喃喃地放下手中的纸。春风吹来,还是有些寒意,我扯了扯西装的下摆。 我们四个特意统一穿了西装,今天是拆迁办公布消息的第三天,也是跟街民们谈判的第一天,为了显示我们不是普通的刁民,是有身份的人,所以穿西装。为加强谈判力度,我还让包一头戴了墨镜,作为一个司机兼保镖,是要有型的。包一头开始打死也不干,说破坏了他的贵族气质,我指着他鼻子骂:你个杀猪匠有什么贵族气质?戴墨镜是给你面子,现在社团为了吸引女团员,都只招帅哥,就凭你这身肥膘,打架拉不开架,跑路扯不开胯,就算去报名参加,老大还未必收你。 我的话刺激了包一头,他呼呼挥舞着拳头:我这拳法不行吗?我见一个杀一头,见两头杀一双……我悲悯地看着他:你看,又说到老本行了。 肖咪咪说包哥这里就你身形最魁梧,就牺牲一下下色相嘛,人家我想当保镖还当不上。包一头自尊心得到补偿,细想确实不能拿投资开玩笑,戴上墨镜。 我低声说:保持队形,缓慢移动,过去看清个究竟。四个人呈四角站位面向外边,像一桌肉体麻将,小心翼翼从油条房向街的一侧整体移动,怕队形散乱,小声喊着一、二、一……同时绝不放过蛛丝马迹。可是没动静,没动静,肖咪咪颤声说:早上看到一条新闻,说有条街的钉子户不想搬,对攻了三个月后,拆迁队就想出一个方法,晚上施放了一种新式麻醉气体,全部麻翻,轻易就把他们全抬走了,把房子铲平,但由于这种麻醉气体实在强大,剂量没掌握好,有的人还落下终身残疾……我心里凉了一下,怒斥肖咪咪不要瓦解军心。毕然嗅了嗅,大叫:不好,真有! 我们面色大变,赶紧用领带捂住鼻子,肖咪咪双修了化学和数学的,颤声说:就算屏住呼吸也隐隐感受得到它的杀伤力,这成分不仅有瓦斯和乙醚,说不定还有氰化物,731部队当年用过的。我内心咯噔加戈壁的,现在城管下手太狠了。 后来,我实在屏不住了,不小心吸进一点点,想了想,对已憋得惨无人色的他们解释:咳,昨天晚上,老子在楼下小吃街烤了一串炸臭豆腐。 他们差点晕倒,又不敢出气说话,怕还没死在城管手下就先行被毒死。继续前行,孤独而恐惧——忽然脑袋奇痛,两侧的房顶上怎么齐刷刷站立起好多好多人,围墙后、店铺门口也冲出不少精壮汉子,转眼间飞蝗如雨,势如流星,那些汉子呐喊着发起攻击。狗日的城管埋伏了,转身要逃,肖咪咪又把我当反作用力,以光速先行射出去,一时间来不及清理这叛徒,因为我瞬间就成为火力集中点,还听到有声音在喊打那个夹公文包的。我慌忙把公文包扔给包一头,包一头赶紧又扔给毕然,毕然又想扔给肖咪咪,最后肖咪咪把公文包扔进垃圾桶里,大家躲在后面,谴责惨无人道的城管,商量要不要把白内裤脱下来挥舞一下……身上黏糊糊的,我看了看,又听了听那些呐喊声,问他们三个: 你们觉得拆迁队里,会有八十多岁没牙的老太婆吗?城管大哥会用扫帚和鸡蛋这么低端的武器吗? 第6章 菜刀妹狠狠地往我脸上砸了一块创可贴,活像砸了一块板砖,她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居高临下:戴墨镜,穿黑西装,鬼鬼祟祟的,往药店扔石头,还拿着卷尺,你们不拆迁办,谁拆迁办? 自拆迁消息公布后这几天,街口屋顶上一直轮流有小孩放哨,一旦有拆迁队或城管前来,就将消息树放倒,各家各户立即进入战斗状态。我们一行四人从黑色奥迪车下来,清一色黑西装,肥硕的包一头还戴着墨镜,一路观察各个店铺,还扔小石子试探,还举着武器整体移动……之前丁香街得到内幕消息,这天拆迁办将派一个特别小组来勘测地形,自公布拆迁消息后,拆迁办根本不理会丁香街街民,不交流不谈判,单方面宣布补偿价格,单方面勘测面积,单方面公布拆迁日期……如有不服,立即强拆,丁香街本来以为按惯例有好几轮口舌大战,还请好律师,可拆迁办根本不给这个机会,三天来只贴了一个通知:拆。当然还是按惯例在“拆”字外画了个大大的圆圈。 关于“拆”字外为什么一直会有个圈圈,网上有很多讨论,有说这圈圈像个公章以示威严,有说这是整体,有说吐唾沫时能对准,有说这表示目标已锁定……这些都没见地,我从《山海经》到《黄帝内经》到《四库全书》查了一遍,正确答案其实是:中国古代皇上在砍谁头时专用的一个标点符号,具体说来是大禹开始,因为大禹治水后皇上就喜欢大面积杀人了。它相当于句号,但又是比句号更牛的句号,所以体积也大了很多。一般的句号后面还可以再接另一句话,或提行再起一自然段说更多的话,但皇家的这个句号是大句号,就是一切完结,一切不必再说,朕意已决,违者砍头……的意思,后面不可妄加任何字句,以免被下面人篡改成“不杀”,“可杀可不杀”,“杀他有个球用”。 所以就得用朱砂笔的大圈圈把它圈起来,想篡改都改不了——就像“此处不准倒垃圾”,你不加一个大圈圈,别人就会在前面加上“谁说”……篡改成了反问式的“谁说此处不准倒垃圾”,还有人会在后面加“是傻B”,就成了“谁说此处不准倒垃圾是傻B”,甚至再加上“傻中的傻B,傻B中的战斗B”……所以圈圈一定要画的,但由于这圈圈的神圣性,又是不准随意用在倒垃圾这类事情,只能用在“杀”字上。自古以来中国皇帝杀人业务是很繁忙的,圈圈画得太多,皇上未免也累,后来就把圈圈儿权交给了总督,再放给了抚案,再放给了县令,要求写下“杀”后,必须在外面画一圈儿。 这是皇家司法一道圣火令,多少年来,秘而不宣,即使改朝换代,也要从一朝皇帝传给另一朝皇帝,虽然皇帝们有很多分歧,但他们有一个观点是高度一致的,这就是“杀”乃治国最重要的一道程序。可到了本朝,情况发生变化,在维护人权和大力发展鸡的屁过程中,皇家忽然觉得“杀”是没多少技术含量的,容易遭到番邦的非议,又不能直接带来效益,比“杀”更为重要的,其实是“拆”。“拆”乃治国之本,而“拆”的过程中必然会有“杀”,这就是升级版的“杀”,只是遗憾——“拆”字并没有神圣符号,所以有必要借用,就密令统统地在“拆”字外加圈圈了。又因为这个圈圈是唯一用的,指标有限,所以大家该注意到了,自打“拆”字加圈圈后,有司杀人时不再用圈圈,只是用一个钩钩符号代表了……我想到妙处,面露微笑,手指禁不住画着圈圈,突然脸上奇痛,菜刀妹用刀背拍着我的脸:画够没有。才发现菜刀妹此时正俯身给我贴创可贴,我画来画去,正在她的胸前。我回过神来,对着她讪笑,问她到底多少岁,是不是90后。 菜刀妹盯着我看,鄙夷地说:你的笑好像原来我们学校门口的那个怪叔叔。 我委屈申辩:怪叔叔,有这么帅的怪叔叔? 菜刀妹做恶心状:你那不是帅,是衰……不断有人进来找菜刀妹,有80岁老太婆问还需不需要晒衣竿,有小孩子问再做多少把弹弓,有个叫区长春的人说要急救药品随时到他店里拿,还有几个中年汉子说汽油又涨价了是不是换成柴油灌燃烧瓶。菜刀妹用刀背拍着其中一个的脑袋:你长脑袋是用来戴帽子的吗,柴油不是汽油,燃点高,普通打火机都不容易点燃,除非把柴油淋到棉被上再点,可你又怎么把棉被扔到拆迁队身上,自杀吗? 有人问菜刀妹是不是过度紧张了,最近报纸上天天说不准强拆,要人性化拆迁。菜刀妹说报纸你都相信吗?包油条都嫌油墨重。我觉得菜刀妹这句话有道理,报纸现在基本上叠的要闻是神话——天朝威武,又发射了“神舟”或“嫦娥”几号;叠的社会新闻是童话——据统计93%的天朝人民对生活很满意;叠是鬼话——美国马上就要破产了……要是碰到发行量大印了叠的还有梦话,说些据专家预测2018年中国当是世界经济主导,外星人如跟地球人接触当首选制度和理念都先进的中国。 菜刀妹偶尔也向坐在沙发上那个威严的中年男子请教一下。那男子好像是这条街的人大代表,姓郭,在劝慰几个哭哭啼啼的街民,说要相信集体的力量,千万不要向恶势力低头,要是真在优先搬迁协议上签了字,被各个击破,就会影响整条街的利益。 一?] 个高大得如一座移动的山的人进来,光线立即暗了下来,看不清脸,由于海拔太高,声音瓮瓮的像从八楼传下来:玖儿,这次是真的来了,拆迁办雷主任来了,还说要跟大家讲这次拆迁的政策,就在街口小广场。 第7章 我第一次看到拆迁办雷主任时,并没有看到雷主任,我只看到一盏碘钨灯,眨了眨眼才明白,灯即是主任,主任即是灯,这颗头太亮了,超越我有生以来对所有秃头的认知。看来以前我对秃头的理解还是太片面,别的秃头只可做到反射,这颗秃头则可做到发射,周遭一切东西都要被击落下来,包括我们的私心杂念。 雷主任大声疾呼:理解政策,吃透政策,支持政策,说到底是无条件服从政策……终于明白,雷主任脑子里政策太多,容积率有限,政策生生挤出来,把头发都挤掉了。 小广场附近黑压压的人,所谓小广场其实是油条房前面的丁香街三岔路口,还临时搭了一个台子,前面站了十几个派出所干警维持秩序,拆迁办雷主任站在台子上,大声宣布了拆迁平均赔偿价:6000元/平方米。 才ai 6000元/平方米,一时我的脑子嗡嗡的,众兄弟也脸色大变,戈壁的,比我买进的价还低400元/平方米,这货一句话就让我破产。正待大声反对,广场上已一阵鼓噪:打劫!打劫!附近的楼盘都卖到12000元/平方米,6000元/平方米就是抢人。 雷政策严肃地说:吃透政策早签约,世上没有后悔药,等到强拆梦方醒,流泪懊丧又跺脚。www.ebookcn.com 雷政策再说:爱党爱国别嘴说,争当搬迁好劳模,挥动小铲一路拆,拆出一个新中国。 雷政策再再说:今天你给我一份温暖,明天我送你一片蓝天,今天你胆敢抵抗,明天我送你进入班房……有矿泉水瓶子已扔了上去,还有人炸响了鞭炮,菜刀妹和高大男率队往台上冲,被派出所干警厉声拦住,还拔出了电警棍。众人退回,倒是高姐,不知何时现身,悄悄从后面溜上台子,冲着雷政策就吐了一口瓜子皮:你敢强拆老娘的房子,老娘就裸体去政府游行。 几个拆迁办的办事员厉喝着过来拦住高姐,高姐回身把胸脯一挺,波涛汹涌地:来摸,来摸,摸二筒舒服得很。办事员完全没料到高姐使出这个撒手锏,一时愣住,派出所干警上前,一把将高姐摁在地下,怒斥:耍流氓,耍女流氓也不行,拘留15天。街民们大声呐喊放人、放人。所长政策水平较高,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干警把高姐放掉。 街民们叫骂不停,声势如浪,可明显处于下风,一方面派出所十几名干警守在台子附近,近身不得。别看街民们袭击我们时身手了得,可当正规军来到,他们倒也分得很清,拆迁队不是官,警察是官,官是不能随便打的。另一方面,街民们太缺乏理论建树了,东拉西扯不得要领,拆迁办带来的几个办事员软硬兼施,见招拆招,比如: 这房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我不能随便把祖业卖掉啊……(抱残守缺,就算爷爷活到现在也会支持国家建设的,我们调查过,你爷爷这房子也是1949年拆掉地主的旧房盖的无产阶级新房,没有你爷爷的大度,你现在还住瓦房。)可是这赔偿款这么低,你们也不能让小老百姓太吃亏了……(表面看你吃点小亏,可吃亏是福,比如这次就可以从旧平房搬到电梯公寓去,你祖宗三代什么时候住过高层电梯公寓,鸟瞰过人生?)我的房子刚刚装修好的……(这座城市的漂亮重要,还是你的小家漂亮重要,允许我用一句广告语: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你们装修赔偿费太低了,反正我不搬,除非你们把我打死……(政府是爱人民的,我们不会打死任何拥护国家建设的人民,当然,破坏建设的除外,那叫自取灭亡,咎由自取!)还有就是直接骂娘的,丁香街外来人口多,从日你妈到龟儿子到操你大爷到丢你老母各地方言……七嘴八舌说不到点子上,有些还哭了,不仅无力,且显得有些无理。 忽然一个烫着短发系着丝巾的中年妇女,从雷政策阵营里走出来,超凡脱俗地对台下笑了一笑,用手势示意大家静一静,然后摆出一个丁字步,场面本来闹哄哄的,但这中年妇女的造型实是有些新意,深情悠远得也特别悬念感,仿佛一个重大意义将从身体上喷薄而出,大家好奇,场面立时静了下来,只听她说: 当遇到不公,请不要抱怨世界,你应该询问自己的内心,人人都希望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而幸福快乐只是一种感觉,与贫富无关,与内心有关,正像圣人对子贡所说的那样,内心的宽阔才是真正的宽阔,退一步海阔天空……下面的街民们一时愣住,不知中年妇女是何用意,而她语调越发深情悠远,整个身体简直就是母仪天下的肉体词条:外部有一千种声音也是一种,内心就一种声音,也是一种,就看你有没有定力,这就足够,个人的不安来自对物质过多的索取,你们现在的焦躁,来自对赔偿款过分的索取,于是便有烦恼。俗话说,先有大家,才有小家,先有国家,才有你们温馨的小家。 我一直觉得这中年妇女造型很熟悉,盯着她那丁字步和悠远深长的笑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于丹姐姐……的传人。 这于丹派传人一阵云山雾罩的深情讲演,还搬出圣人的故事,一时让街民们愣在台下,有几个特别仰慕文化的还轻轻点起头来,见势不对,我转头说:上毕然。 毕然一下就精神抖擞了,一甩白围巾,潇洒上前。大家有所不知,这次丁香街之行,虽然我们一度狼狈不堪,其实作了充分备战——首先,我们查阅了民法、公司法、经济法、妇女儿童保护法等一系列法,特别是宪法。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这简直是一个神迹,我以前没认真研究宪法是不对的,它其实很伟大很完备,只不过我们还不了解它,不知道它讲了些什么,但此时它像一本武林秘笈般告诉我好多有用的东西……其次,为了讲演更有力度,我们特意选派毕然这个情绪饱满、节奏感强的诗人作为一辩选手,他在大学时就是辩论好手,我则作为二辩进行补充,包一头和肖咪咪作为场外气氛营造者,关键时刻可以鼓掌、欢呼甚至泣不成声。 再次,来的路上我专门买了一条白围巾,对毕然说系在脖子上很有些当年瞿秋白的意思,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兴之所至时还可以甩一甩,这才是诗人本色……毕然欣然同意。 事实证明这些决定都是正确的,毕然缓缓走上前去,白巾飘扬,朗声便对那于丹派说:非也,非也。非先有大家,才有小家。其实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没有百姓,国家也不复存在,同为圣人言,你为什么不拿这句告诉人民? 于丹派还沉浸于感动中,未料到突然杀出一个也懂得圣人言的人,喃喃说:但是,大河水满,小河才有水……毕然不屑地:你可以请教下面的地理学家李可乐先生一些常识,不是大河满了,小河才有水,长江、黄河都是从小河汇聚而成,《山海经》曾云:万涓成流,始见东海,万物发生。就是说只有小溪涨了,才会有大河、大海,人民富有,国家才富有,这也是瑞士、加拿大国家藏富于民的道理,这些国家都不强拆的……戈壁的毕然还知道表扬一下我,包一头率先鼓掌,下面街民们张大嘴也一齐鼓掌。 于丹派忽然意识到不能示弱,也不顾母仪天下的身法,大声说:但是为了建设城市,一部分人是要作出应有的牺牲的,这是为了大部分人的利益。 毕然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什么不对同类公平一些呢……于丹派一听此言立马兴奋起来:你也知道《道德经》这句话,可是你读懂了一半,那句话说的正是天地看谁都是一样的刍狗,摧毁和更新是必然的,别讲仁爱,哈哈……毕然一甩白围巾:错,埋了一个局,你就真上当。老子这句话讲的不是对谁都不仁爱,而是对谁都是一样的仁爱,因为在老天眼里谁都是刍狗也就是草狗,人民是草狗,政府也是草狗,草狗跟草狗之间就应该公平,否则就是视政府为狮狼,视人民为草狗,所以老子最后要专门说一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到头来谁也逃不过自然界的公平规律。 我领掌,数百丁香街人便掌声雷鸣了,肖咪咪感动得泣不成声。高姐崇拜地鼓着掌:哇,这书呆子好帅啊,对拆迁办敢自称老子老子的,那女人也不发作。 拆迁办那女人估计平时在电视节目里讲演惯了,别人写好稿子让她念,缺乏对手的挑战,这时忽然遇到毕然这样的强手,一时就张口结舌,脸上都快出水了。只见雷政策大吼一声跳出来,站在台上指着毕然:你敢捣乱,你还懂不懂法? 毕然又甩一甩白围巾,这货现在肯定爱死这围巾了:我碰巧懂一些宪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十三条规定,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国家依照法律规定保护公民的私有财产权和继承权,房子显然是私有财产,必须得到保护。强拆,就是挑战宪法第十三条。 雷政策没想到毕然搬出宪法这么陌生的东西,莫名其妙问:什么法?几条? 毕然揶揄着:你打麻将吗,问出的几条。 饶是街民们大部分没文化,也觉得雷政策太没水平,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人民的大笑是让政策最愤怒的。雷政策竟然比刚才还愤怒,一摔茶杯:我不知道什么宪法,只知道市政府的政策,信不信我拘留你? 派出所干警电棍闪闪地上前要抓毕然,街民排成人墙阻拦着,毕然顾不上保护自己却一个劲儿地喊着白围巾、围巾……这货虚荣心太强,这时还照顾形象。我上前笑着说:笑一笑居然要拘留人,有趣得很,不过,我想对派出所干警同志提一个问题——《公安机关内务条令》第五条宣誓词第一条结尾的一句是什么? 干警们们居然也愣住了,交头接耳:内务条令,是什么命令?就是打扫内务卫生的命令吧?我们执外勤的,不用打扫内部卫生,那些由协警来打扫的……我哈哈大笑:《公安机关内务条令》第五条宣誓词第一条结尾的一句是——忠于人民。你们得忠于我们。再免费送你们一条,宪法第三十七条,未经检察院批准或由法院决定,授权公安机关,任何公民可不受逮捕。请问有检察院或法院的批准吗? 我左手高举着一本《宪法》,右手高举一本《公安机关内务条令》,像举着两枚令牌,包一头和肖咪咪带着街民们围绕着令牌,欢呼起来,高呼感谢党印出来的书。 想必这两本书对于他们是很陌生的,一时间警察们都沉默了,所长沉默着走上前拿过书,仔细看了一会儿,问是不是盗版。不等我回答,缴获了书,便走了。 我大声喊:又不是盗版,凭什么缴我们的书?所长头也不回地说:这两本书容易引起骚乱。我说:这可是党印出来的书。所长回头:党印出来的书也分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看,我的任务就是要维稳,你们还是谈判房价吧。他转头对干警们说了些什么,干警们暂时退回台上去了。 雷政策光头越发亮了,再亮,我担心由于电荷太高把灯丝烧坏。这时那于丹派传人附耳说了几句,雷政策忽然间挤出一份油腻的笑:这次我们来,上级专门交代我们要人性化,这样才能让群众心服口服,真理越辩越清,我们可以当着群众辩一次论,小焦,你跟群众辩论一下吧。 那个于丹派传人原来姓焦,想必她已利用这短暂时段查了些文件,纵身上来,信心满满地问:那就辩论吧,人多嘴杂,别作无益的口水之争,双方各上三个人,这样逻辑更清。 我知道焦同志看我们人多,怕车轮战术,所以要玩三人,戈壁的,我怕三P,但三人PK是不怕的,所以我大声赞同。忽然觉得毕然刚才甩一甩的白围巾抢了很大风头,而我也是要一个道具的,四下看了一看,一时却找不到潇洒一点的,顺手把菜刀妹的菜刀抽了出来,焦同志吓了一跳:你,你不要动粗! 我掂了掂:实名制的,等会回家切猪肉用。摆了一个较为潇洒的刀花,差点把手切到,忍了。为了弥补这个小小的损失,我想了想:那就开始吧,我方是我先上,你方是谁让我先上! 焦同志见我一脸的低俗无耻,就指着我说:我让你先上。下面笑成一团。我抱拳向四周回礼,这就是语言上的妙处,我只是在“你方是谁先上”中间含混地加了个“让我”,她立功心切,顺杆一爬立即上当。 她自知失妥,可话已覆水难收,振奋精神又摆出了丁字步,此情此景我必须叹口气,知道凡吵架时还摆造型的一般心理素质都较差。 我说:还是来将通名吧,我是本方二辩,一个小辩手而已,你想是一个大辩手。 焦同志觉得我这种《三国演义》的套路很不入流,一脸的不屑,但还是将就了我,朗声道:我当然是本方大辩手,让你们使用田忌赛马的战术。 我没听清,皱着眉头问她:你到底是大辩还是小辩?www.esosu.com 焦同志大声说:我说了,我是大辩啊。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是大辩? 群众们哄堂大笑,刚才毕然说圣人言时他们只觉得气场很足,妙处未必能懂,这时大便小便的他们全然懂了,连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都懂了,咧着没门牙的嘴笑。自认识以来,菜刀妹从未给我好脸色,这次居然搂着我大笑,甚至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看来她是较为欣赏低俗的。 焦同志全然没料到我方用这么无耻的一招,虽体形上还保持丁字步,但精神上有些颓了,不过还是要坚持,如下: —-—宪法第十三条说了,国家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法拆迁,个人利益不能影响公共利益。据市政府有关部门统计,建五星级酒店解决上万人的就业,这是公共利益。 我:五星级酒店就是公共利益,丁香街173户人家就不是公共利益?一百人是公众,一个人就不是公众?这个算术题太阴险,今天为了另外一百人做掉一个人的利益,明天为了再另一百人做掉下一个人的利益,你们只需做九十九回减法,那么这一百人就统统没有利益了,利益全到你们那里去了,奥数学得很好。 —-—不要跟国家算得这么细,国家也是殚精竭虑作出很多退让的,还是那句话,内心的世界才是真正广阔的世界,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退,退,我们都退到墙脚了,再退就掉悬崖下了,所以姓焦的同志也别说内心这种屁话,连身体都没有,哪来内心?物质决定精神,这才是你们最爱说的唯物主义。 —-—反方同学记住,政府大多数时间是考虑到群众财产的价值的,坚持了等价收购的原则。 我忽然跳到焦同志面前,打量着她的胸前,她竟然捂住胸有些娇羞:你要干什么吗? 靠,那样子太处了,我小声问她:咦,你这条项链我很是喜欢,多少钱买的?焦同志不明我为什么突然问起项链的事,但骄傲地:1万呢。 我跳回原地,舞了一刀花:我看你的胸,其实是想研究一个胸——怀的问题——难道国家给了等价的钱,就一定可以收购等价的物吗?比如姓焦的这位女同志,你胸前这条项链值1万块,我现在给你1万块,你就必须卖给我吗?当然不是,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这项链是你才有绝对处置权。房子同理。以公共利益对私人利益进行剥夺,是对公共利益最大的不敬。 —-—再次请反方同学不要偷换概念,项链和房子能比吗?房子可是不动产咯……我答:中国哪有不动产,只有不懂产。我一直不懂,你们先说房子是自己的,却补充一句“土地却是国家的”,哇,最近还补充,“房子是土地的一部分”,那不全是你们的?我还不懂的是为什么我们的房子只有70年使用权,等房子拿到手时,只有60年,实际使用中,只有30年,也许只有10年,因为有一天我睡着睡着,忽然发现怎么睡在马路上了,还有青草的味道?靠,原来轰的一声房子倒了,这还算我命大没被压死。我最最不懂的是,全世界几乎最穷的一帮人,花了几乎最高的价,买了一套随时可以动的不动产,就像买了一辆车,其实也不是一辆车,只是一个专用座位,车皮、底盘、轮胎、发动机都不是你的,属集体,有的部位连集体的都不是,归国家。 焦同志一时语塞,扯下脖子上的丝巾离台,雷政策见势不利,冲上来怒斥:归国家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好?你不爱国,你卖国! 我无奈地把刀递向雷政策:雷政策你运气真好,一下子就碰上一条街的卖国贼,那你砍死他们吧。 雷政策想接菜刀,忽觉不妥,又想砸茶杯,可是茶杯刚刚砸烂了,那二辩和三辩想上来助拳……我叹了口气:大辩都不行,二便三便更解决不了问题,你们,还是回家吧。 台下群情激昂,雷政策拉着焦同志,以及其他一些同志,也不宣布散会,径直就撤了,临走的时候,满头发着碘钨光对我说:你等着,我会回来的。 戈壁的,还跟我聊恐怖电影台词吗?老子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各种盗版碟。忽然想到他们一个姓雷,一个姓焦,雷得我外焦里嫩,还淌着汁。不是汁,是不小心划破了指头,肖咪咪赶紧想用嘴帮我吸了,我甩开指着他说,老子怕你兰花指加樱花舌,算了。 菜刀妹夺过刀不屑地:你浑身背刀,也不像杀将,手拿过来,给你贴块创可贴。我赶紧缩手,可是已然奇痛,那个贴创可贴的手法会惭愧死墙砖工人的。 高姐搂着毕然:文化人,太有才了,白围巾太帅了,以后天上人间重新开业,我免你的台费。毕然红着脸挣脱开来。 第8章 我和毕然成了丁香街的英雄,家家请我们吃饭,下馆子不用给钱,一路过去,何老四的火锅店免单,钱小二的碟店随便挑,唐巧珍的网吧签单,顾师傅的理发店记账,连区长春的药店都想让我们代言——婉拒,药店就算了,还是长命百岁最好。 郭代表是区人大代表,拍着我们的肩膀:年轻人厉害,脑子里安了马达一样,丁香街就靠你们了。他是假肢厂厂长,说生产了一辈子假东西,这次一定要来真的。还问我们有什么需要。我说这个也算了,安上假肢,人生就太残忍了。那个高大如山的汉子把我和毕然抱起来转了三圈,这才看清,他长得像个毛人,不仅脸,脖子都像戴了纯毛脖套。说就愿意跟我们这样的文化人交朋友,跟我们在一起脑子会变得特别清楚,会转了……我奇怪地问:难道平时你的脑子不转吗? 高大汉子哗哗地挠着胸膛,像在刨铁砂:平时跟那些熊啊鸵鸟啊在一起,用不着太转脑子。高大汉子叫石八斤,生下来就有八斤,所以叫石八斤。从14岁时跟师傅领着两只黑熊和40只猴子到这家动物园当饲养员,住这条街已20年,他说这条街不能拆,一拆,动物园迟早也会保不住了,那些熊啊豹子的就可怜了,肯定要卖给药厂当药引子。所以他今天要代那些动物谢谢我们。 我盯着他:这条街肯定是要拆的,争的只是价钱高低,而不是拆不拆。 石八斤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知道这事,但他就是不愿意拆,谁拆,就跟谁拼命。 在丁香街晃荡了十几天,看油菜花开花落,闻豆瓣阵阵飘香,下免费的馆子,打欢喜麻将,偶尔去逗逗动物园的猴子悄悄教它们两招低俗动作,天高云淡,呼吸自如,跟这条街的人民一样,做一个饮食儿女。 这是我有生最快乐的日子,差点忘了我是一个职业钉子户。我们花了三天时间火速把油条房快装了,这是为了有利评估,这几天都住在油条房,要打一场持久战。油条房真是上风上水,它居于丁香街正中,踞守龙头,右边是高姐,左边是菜刀妹……她的房子是丁香街最好的,三层楼,还有两根旧但是气派的花岗石门柱,曾经瞥见过她在客厅,厅里清一色的木地板,一排黑沙发,还有一个巨大的沙袋,上面画了一张巨大的人像,她戴着拳套对那人噼里啪啦一顿狠打……再想看,她转身瞪我一眼,“砰”关了门。 早上8点,我接到那个电话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让包一头拉我进城开会。中午回来时,包一头说今天又要读,打车又不方便,我只有坐公交车回丁香街。上车,抬头就看见菜刀妹。 碰巧坐过两次菜刀妹的车,那不叫坐车,叫坐过山车,是在证明自由落体运动,她过关冲送,遇将杀将,风驰电掣得不是在开公交,而是头文字。不过车技确实很好,驾姿也很帅,一手把盘一手排挡,一副大姐大的气派,抢道很在行,遇到奔驰宝马耍横,她手伸出窗外啪啪地拍得巨响,还大叫“撞了”,对方一愣神,盘子一打就别了过去。 她最看不惯前面有官车挡道,见着就要超。有一次不知来了哪路首长的车队,开道的警车让所有车靠边,她不仅超,还生生在马路中央不让,嘴里还骂骂咧咧:通往牛的路上,尽是些傻B。那警官急了,冲上来要缴她的执照,她掏出手机对着警官一通拍,还说:我这车里有孕妇,有老人,还有急着上学的孩子,你敢抢我的手机,我一按键,一秒钟就上传到空间……那警官手伸出来悬在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那首长哈哈大笑着解了围,夸这个小同志做得对,中央首长也不能影响老百姓的正常生活嘛,还跟她一起合了张影。 说菜刀妹开过山车是不公平的,只要有老人或孕妇,她就会开得很仔细,确认所有人都上了车才关门,车快而平稳,刹车时几乎没感觉。一旦老人、孕妇下了车,她又会恢复到过山车,弄得全车人哇哇乱叫。这趟车熟人多,她还回头喊:阿呆你叫什么叫,不都急着上班打卡吗;小胖你还不谢我,这样可以减肥;四姐你还不夸我,要是碰到那些节油型蜗牛式司机,你小孩上学又要迟到了。大家很受用的样子,还跟她打趣聊家常。 这些都不是她开车时最牛B的,她还违规在车上接听手机,没完没了,不过内容实在有趣,我曾经听过几段,如下: 哇,这样的男人你还不抛弃他?我简直藐视你的人格。高,恐龙高,不他妈也照样灭绝?帅,陈冠希就帅,结果是一变态。关键是人品,居然背地跟你姐们儿私通,你还借钱去给他买香水。我呸,喷了古龙水,也闻着他有一股人渣的味道。他活着干吗呀,不如当棵树,还可以成为违章建筑。呸,这是侮辱树了。 告诉你,我现在特别想养一头奥特曼当宠物……对,奥特曼,没事儿就让它把领导拖出来打一顿,打他个加班不给加班费,打他个总跟我们谈奉献。让丫领导倒立,让丫领导打滚,还让丫舔我的脚指头,打完了还得跟哈利·波特借一扫帚,揉吧揉吧扔垃圾桶里……记住了,一定要扔到“不可回收”那一格里……干吗?免得回炉后又祸害社会。 (有时铃响,她皱眉掐掉,再打,她接通后)——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或已出服务区,如需留言,请闭嘴,如需打款,请打到下面账号……如需求爱,先打110再打119,然后你自行爬到120……(有时打急了)她接通后直接来一句——机主说她不在! 我慢慢在了解菜刀妹,她跟我在一起时总不爱说话,冷得跟冰山似的,但在车上总跟机关枪一样,完全进入状态。高姐说过,她这辆车治安是最好的,因为小偷都被她收拾怕了。别看她开车打手机嘴里骂骂咧咧,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个小偷把手伸进谁屁兜了,她会在小喇叭里骂“你末梢神经坏死啦,连自己兜别人兜都感觉不出来?说你呢,连看病农民的钱都敢偷。我都怀疑你妈当初生你时,不小心把人给扔了,把胎盘给养大了。说胎盘还夸你有重量,看你那豆芽一样的体形,顶多就是一根没咬断的脐带”,一直骂,一直骂,直骂到那小偷把钱包一扔下车,回头苦笑:姐,姐你骂得实在太狠了,求你别骂了,靠,我退回去还不成吗? 曾经有小偷想报复她,摸上车对她不利。她工具箱里一直有把至少两尺长的菜刀,抽出来反身就架在小偷脖子上,两个三个都不怕。有时杀得一时兴起,把车啪一停路边,操起菜刀一路狂追,抓住小偷用刀背就一通砸。她拳脚厉害,一般男人不是对手,打完了还教育:以后还敢上我车不?见姐躲得远远的,就把姐当14路公交线上一位至尊女煞神。心情好,姐把你放元气袋里收了,下辈子还可以投胎。心情不好,姐一脚把你踹进茅坑里,下辈子变成单细胞动物,学名草履虫。 她收拾色狼最有办法,我亲眼见到,有个色狼紧紧贴着一个女孩子,那女孩脸通红又不敢声张,我正奇怪菜刀妹为什么不吭不气的,很想见义勇为一次,菜刀妹猛地来一脚刹车,那男的一下子就被夹住了毛,来不及拉上拉链,没遮没拦下垂着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旁边人一看这还了得,上来就一通狂扁。菜刀妹哐的一声把菜刀扔过来,说切了他。她说,姐抓色狼时,就不能像抓小偷那样大喊大叫,被骚扰的女孩子都是要面子的,得让色狼自动出丑,还保全女孩名节。 她天天自称姐,高姐告诉我,其实她才22岁,属龙的。 今天上车,她还跟我不冷不淡打了招呼,后来接了一个电话后,沉默很久,不断盯着后视镜。我四周看看是不是又有色狼,发现她盯的居然是我。咳,我高高地把手举在吊环上,旁边不是民工兄弟就是买菜的大婶,倒有一个适龄女青年,吨位是包一头加我再加上毕然,我还是讲究品位的……她让我到前面一个空位去,我刚在她旁边坐下,她就噼里啪拉开始骂: 你怎么这样耍呢,这样耍有什么意思?你有知识有文化的,怎么脸皮这么厚简直推到前线还可以防弹!你不配当钉子户,你只配当丁字裤!你简直是不忠+不信+变态,居然朝三暮四去私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什么勾当……旁边的人见菜刀妹突然向我发飙,视线啪地集中到我身上,窗户四开马达轰鸣再加上菜刀妹语速跟机关枪一样,有的人没完全听清楚,听到“私通、不忠”这些字眼就跟旁边的人小声说,这老男人是不是男友哦,犯了错误。还有人说菜刀妹这么漂亮,跟这货真不值。其中一个傻还把头伸过来看她了一眼:啊,丁字裤,哪儿?我很想跟这傻解释一下我根本没穿丁字裤,我不是变态,没有私通……可怕激起众怒。 菜刀妹一直机关枪一样说个不停。趁她换弹匣时,我赶紧问这是为什么。她瞪着眼睛:你刚才是不是跟人见面了? 我心一沉,完了,这么快就知道了。 第9章 早上电话里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想了半天没想起,他嘿嘿一笑说姓雷,当时我刚刚醒来,懵里懵懂突然就被一阵强光照得四体通透,雷政策打电话给我什么意思……他说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跟我私下交流一次,另外还想让我见一个人。 赶到圣天元茶楼最豪华的包间看到雷政策,还看到一个中年人,四十八九的样子,阴郁得很,他不说话,只是从手下接过一个袋子,吸氧。雷政策谄媚地介绍:这是正天九元地产的董事局主席,唐听山唐主席。 我浑身一震,这名字不仅在这座城市大名鼎鼎,在全国房奴心目中也是一座大山。 这次的见面只有10分钟,雷政策谀词如潮一分钟,我说了3分钟,唐听山吸了5分钟氧,又盯着我看了一分钟,最后的一分钟他说:听说你很能煽动群众,这样,你先搬,你的房是龙头,你搬,旁边的居民就挺不长久,所以我给你15000元/平方米,别人的两倍。我知道你刚买来的,还知道,买进价是6400元/平方米,半个月就赚100多万,你是一个人才,回去考虑三天,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我还想说什么,他挥挥手,拿起氧袋开始吸氧。雷政策把我使劲拖出来时撞到一个女子,美艳如雪,见我一愣,似乎点点头,转身进门。 走在大街上,我像吸氧过度一样脑子晕晕的。靠,这就是智慧型快速赢利。咦,看唐听山这么急切,18000元/平方米他也是可以接受的,回去跟那几个货先行说好,我得多分个十万八万。 可菜刀妹怎么这样快知道的?从圣天元出门,到上车,到她发飙,不过二十多分钟。内鬼,没想到连唐听山身边也有内鬼。菜刀妹把车一停,说屁的个内鬼,包间里掺茶的小妹正好是我高中同学,说你听到赚100多万时,激动得快跪下来了,你敢把我同学的事情告诉那唐听山,我一刀就剁了你,我发誓。 靠,怪不得那个掺茶的小妹不断瞄我,当时还以为她对我有些意思。我大声说:什么激动得快跪下来了,老子是鞋带松了。菜刀妹看着我:鞋带松了?按算命的说法这就是女朋友偷人了,对了,你滚下去。我正要骂她血口喷人,抬头一看,原来已到总站了。 一?] 个领导模样的人站出来拉住菜刀妹,说赶紧开个紧急会议。菜刀妹说要跟街民们开会说拆迁的事。领导说就十来分钟。菜刀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独自一个人向丁香街走去,那100多万在我胸中翻云覆雨,变幻出种种形状,房子、车子、索拉拉的胸……还没想得很成形,毕然在电话里疯了一样喊:快,拆迁队来了……抬头望去,人流滚滚,呐喊阵阵,戈壁的不是让我等三天吗,怎么一下子就动手了? 我的油条房。 冲到油条房时见毕然正拿着一把扫帚站在门口,誓死保卫的样子,肖咪咪躲在门后不断喊着哎呀不得了啦,杀死人啦……街上很多人在跑,噼里啪啦的听着心慌。 派出所所长在小广场大声宣布:不要误会,这不是拆迁,不是拆迁,这是城管、工商、税务、卫生部门、文化稽查联合扫黄打非行动。据群众举报,特来清查贩毒、贩黄以及食品中毒事件,请大家配合。 我松了一口气,很多人也松了一口气,一看,确实是派出所带了一些穿工商税务卫生部门制服的人,后面倒是跟了一小队城管,但没带重型武器。雷政策远远地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走了。 这时何老四火锅店门口一阵喧哗,一个工商高举着一瓶液体对何老四说:据群众举报,何老四火锅底料里不仅有地沟油,而且还掺杂着罂粟壳,导致顾客食物中毒,现经卫生部门查证举报属实,予以查封。 何老四大声喊冤:我早就改过了,这三年来从不用地沟油,罂粟壳更是不敢用。他伸手到那瓶子里试了一下,说这底料肯定不是何老四火锅的,我都是亲手炒的底料,用的是清油而不是牛油,这一定是有人栽赃,请领导现场复查。 工商还没来得及呵斥,后面的城管一声呐喊,冲进去就把几个客人赶走,把桌椅板凳掀翻,把厨房用品搬到一辆小卡车上,转身把门用大铁锁锁住,贴了一张大封条。何老四欲哭无泪,税务上前通知:因何老四火锅偷税漏税达一万四千余元,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相关……这时唐巧珍网吧门口也一片乱战,城管把电脑等搬出来,唐巧珍抱住其中一个城管哭喊:大哥,这八台电脑是娃儿他爸死后留下唯一讨生活的家当。女儿16岁了,眼睛是瞎的,找不到工作,动手术还等这笔钱,给孤儿寡母一条活路吧,我给你磕头了。磕头如捣蒜。 一?] 个文化稽查宣布:唐巧珍,网吧涉嫌传播淫秽制品,根据规定罚款5万。一个派出所干警补充:视其情节,还可拘留15天。 唐巧珍茫然看着周围:我没有啊,我没有啊,哪有淫秽制品?文化稽查拿出刚刚截屏打印出来的一个画面:看,这就是成人网站的证据,苍井空。唐巧珍是一个没文化的妇女,半天不语。倒是那瞎了的女儿懂点事,哇地哭了:叔叔啊,我瞎,也是知道的,只要是台电脑就什么网站都可以上,叔叔你们得抓网站罚网站,我们最多只是监管不够,叔叔们饶了我妈妈吧! 文化稽查怒斥:那为什么不安装绿坝软件,知不知道毒害了多少青少年。把电脑全部带走。 唐巧珍抱住那城管不让走:你上个月还在我这儿上了成人网站的。那城管:老子那叫卧底。使劲一脚正中唐巧珍肚子,她滚翻在地惨叫。瞎子女儿听到声音大叫妈妈,摸索着过来帮忙,城管队长挡着她不让过来,瞎子看不见,心急之下抱住那队长一口咬下去,队长操起棍子就砸在瞎子头上,血就流下来了。其他城管见队长受伤,拥上去拳打脚踢一顿打。瞎子性子都耿,又看不见,居然并不躲闪,睁着眼睛直愣愣地任凭城管打。城管一看就怒了,骂你他妈瞎子还死硬,上手段。接着就是一顿木棍和铁链对着头打,声音闷闷的像击打棉絮。一会儿,瞎子就软了,没声音了。 队长打得累了,还撩起裤子说他妈的有没有狂犬病。唐巧珍披头散发,活像女鬼号叫着冲上来,被队长反身一踢,头撞到桌子角上,血流如注,也没声音了。 街民们鼓噪起来,区长春在旁边大声喊:兄弟,就算是扫黄打非,你们下手也太狠了点哈。城管正要动手,那工商走过来挡住城管,问:哪一位是区长春。区长春指了指自己。工商宣布:因涉嫌诽谤,有关部门现在查抄你的药店。 区长春张大嘴巴:我诽谤哪一个? 执法者根本不理,如狼似虎拥到对面的药店,区长春疯了一样拦住他们:为什么,总得说明为什么,是不是我一直卖平价药,国营药店就要打击报复? 派出所所长过去问:你真不知道?区长春摇头。 区长春哭着说:我以自己名号取的店名,就像本地的王婆豆饼郭三修车是一样的,有什么问题。 所长摇摇头,说他太笨,让他再念。区长春又念了一遍,还是没问题,哦,文侯的侯字,写得有点像时候的候,我马上改。 所长叹了口气:不是候跟侯的问题,太没政治头脑了,再念。 区长春在那里用普通话四川话以及老家浙江话念了十八遍——文侯区长春药店。舌头都念抽筋了,还是不明白,转身苦苦作揖,求所长指教。 所长看竖子不可教,指着招牌一字一句地说:你看,文侯区长春药店,文侯区长、春药店,诽谤我们文侯区的区长开了一家春药店,这还了得! 所长转身要下令开拆:开……“开”字还没念成形,城管大哥瞬间已将药店夷为平地,动作太快,让所长少了慨然宣布命令的豪迈,表情些许遗憾。 正是下午三点过,最近风声放松,丁香街好些人出去上班了,现场的百八十号人,人人都脑子空空的样子,估计还在给店名正确断句中……一时竟忘了阻止。他们也没理由阻止,因为这是扫黄打非,不是拆迁,只针对何老四、唐巧珍、区长春,不针对其他的街民。 我也是这样想的。 第10章 在油条房,毕然悲声地朗诵着一段话: 最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最后,他们奔我而来,这时却再也没有人留下来为我说话了。 我知道,这是一个叫马丁·尼莫勒的牧师墓碑上的铭文。我烦躁地打断毕然:别BBB了,你改变不了,我也改变不了,戈壁的你愤青刚才为什么不出手阻止?戈壁的你想当牧师为什么还要当职业钉子户?扮瞿秋白甩白围巾,假崇高,装清纯,刚才我跟唐听山见面了,15000元/平方米,给三天时间答复。 毕然眼睛亮了,肖咪咪更亮,他的眼睛永远随着数字而亮,现在是15000瓦。包一头冲进来时正好听到这一段,顾不得贵族应有的礼节,开心得在地下打滚,竟发出猪一般的声音。我也很开心,唐巧珍的泪水和她瞎子女儿的血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的,虽然当时也有一些愤愤不平,但城管大哥的拳脚棍棒也没打在我身上,中国这样的事太多了。我管他地产开发商、城管公安是妖是魔,我得靠着他们发财,得靠着他们才能功德圆满。我他妈是不相信什么高尚的,唐僧就高尚,不贪财,不杀生,不近女色,还不是要靠几个妖怪变身的弟子来保护,还不是要靠孙悟空三山五岳的哥们儿关系潜规则,还不是要靠各国国王及女王的接济施舍,更是要靠着如来观音普贤玉皇大帝等几个巨垄断单位的大神来罩着,否则取得到屁的一个真经。丫唐僧是靠着一干黑社会和官府的帮助才取得了真经,最后还假模假式在传颂佛法慈悲,还被赐予御弟,还被御赐多宝塔住着,那就是超豪华复式楼,真他妈虚荣……也真他妈划算。 没什么争论,我们达成一致。如果在100多万金钱面前,还不能达成一致,我们的脑子里长的就真不是脑花,而是蹄花。我们前往菜刀妹主持的会议。 菜刀妹来晚了一步,她看着小卡车把东西抄走远去,扔了一飞刀……我觉得她自以为是,要是她在场也会被打得头破血流,说不定都挂了。飞刀,以为还是冷兵器时代吗? 钉子户大会在假肢厂里召开,菜刀妹说:拆迁办惯用的阴招,找借口先封掉几户人,各个击破,那些工商税务文化都是找碴儿的,还是怪丁香街不团结,以后一户有难,十户百户地都要去帮,从今天起轮流巡街,不要让他们趁街上年轻人上班去了,趁火打劫。 下班的人纷纷回来了,年轻人多火气也旺,响应成立巡街队,区长春弟弟说去买些射程远的弹弓,何老四的儿子说再添些棍棒,石八斤愤然说要去买些火药枪……我说板砖、弹弓不是管制器械,但要是火药枪,无论开不开枪都会被判刑,就会非战斗减员,我倒觉得应买点鼓、锣之类的,一有动静可以通风报信。石八斤又在哗哗地刨胸膛,说文化人就是见识广,锣鼓好,我就不买火药枪了,反正我不搬,再高的钱也不搬,谁拆我家就拼命。 丁香街已显出一些分歧,大部分人不满拆迁价格,小部分人,比如石八斤、菜刀妹是根本就不想搬,他们觉得这条街是最好的街,就算给再高的钱也不搬。另外,在战斗态度上,三分之一的人是为保护自己利益敢拼命的,比如菜刀妹、石八斤和何无畏。另三分之一不怕打,但觉得没必要死,比如区长春的弟弟和碟店的钱小二,说人要是死了,要房子也没有用了。剩下三分之一的人就属于打太平拳的,比如豆瓣厂的那些人,他们说:我们这宿舍属于20世纪90年代福利房末班车,改革时自己掏钱买断了的,有个人产权证,但最好还是要跟着厂里大方向走……豆瓣厂窦厂长满脸大麻子,不断打着喷嚏:兄弟我也看不惯拆迁办太霸道,既不讲义气也不讲政策,但我这个厂是要效益的,我做人的原则就是我这张脸,麻子打哈欠,欢喜大团圆,共建和谐社会。 郭代表站起身来,朗声总结:求同存异,都是从不同角度保护自己家园,咱们这条街还是很团结的,等会儿就成立巡街队,每家每户出钱,同意吧……下面一致同意,连豆瓣厂的人也同意,毕竟唇亡齿寒,他们也不反对打一打。 菜刀妹盯着我忽然冷冷地说了一句:如果有谁私通拆迁办谈价,就是叛变这条街,要谈价大家一起谈。 我有些尴尬,还是要表明态度:位置不一样,价钱就不一样,就算是钉子也有不同类型的,有螺钉,有锥钉,有水泥钉,膨胀钉,还有胶钉,不能都跟你一个型号。 菜刀妹忽然语气有些温柔:不同地段不同位置当然不同价钱,可大家都知道,你是龙头,一先搬,水电交通,东西两条街就有些扛不住,就给拆迁办大方便了。算我求你,至少你得尽量跟大家统一行动,帮大家抵挡一下,也好谈个公平价,不要听到15000元/平方米就心慌慌地要搬……下面的人听到15000元/平方米,惊呼。连豆瓣厂的人都说要誓死捍卫家园,誓死捍卫价格,低于12000元/平方米死也不搬。 菜刀妹你个挨菜刀的,你同学告诉你15000元/平方米,也不用当这么多人说出来,透了老子的底牌。不过这样也好,街民更坚决,水涨船高,唐听山说不定就会更快地答应我18000元/平方米。 反正老子是搬定了,老子本来就是来当职业钉子户的,当钉子就是为了遇到价钱合理的起子,一个遇不到好价钱的起子的钉子,是一个失败的钉子,不管是之前的讲演,还是之后的谈判,都是为了搬出去,而不是住下来。总之,像钉子一样战斗,像丁香一样撤退,挥一挥手,不留下一丝豆瓣的味道……哼,老子想到钱,作的诗还是可以一读的。 石八斤看着我,喘着粗气想说什么,我不理他,戈壁的长得跟人猿泰山一样,你想站楼顶打飞机吗? 巡街队下午就成立,在石八斤和何无畏带领下,神武地在街上走来走去,扬起很多尘土,很像清洁队在练街,可这样的气派仍让毕然肃然起敬,决心赋诗一首,我看了一眼:一、四十多个人,至少有10个走成了顺拐;二、又不是仪仗队,整齐有个屁用,打起来方便对手集团歼灭,一枪就挂掉7个人。 我才不要管这些业余团练,索拉拉约我去星巴克喝咖啡。最近在学习去星巴克喝咖啡,虽然一度觉得小资对星巴克的迷恋是装雅婷——午后碎金般的阳光,膝盖上放台笔记本无所事事的从容,时间从指缝干燥地流过……戈壁的你指缝干燥证明该擦点油了。但现在想来我这些想法都不对的,一个人活在世上应该讲究点姿势,你不摆姿势别人怎么懂你,姿势不好别人怎么敬重你?与其当个知识分子,不如当个姿势分子,我开始较为同意焦同志讲演时的丁字步了。 包一头现在跟我的差距越来越大,我都开始星巴克,这货还在永和豆浆。 索拉拉越发漂亮,问我喝什么。我说蓝山。她说蓝山大部分都是假的,换一种。我说那就摩卡。她撇了撇嘴,太大众了,换一种。我一时卡住,因为我喝永和豆浆多,喝星巴克少,上面那些名字又是花花哨哨的英文,嗫嚅着,不知该不该要杯柠檬水……索拉拉催我快点,店员等着呢,要不就看不起我。 我有些脸红,凭什么他就看不起?不就少知道几款咖啡名字,他看不起我?老子还看不起他……她问我说什么,我生气不语,她就回身对店员说:来一杯看不起我。 有一款叫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星巴克太霸道了,这么居高临下污蔑顾客。不过也理解,天津还有狗不理包子。 总有一天让你们看得起我。喝了一会儿,索拉拉去洗手间了,我拿着小票端详,哦,卡布奇诺。看不起我,看不起我。星巴克,能不能不取那么小人的名字,怪不得央视那个叫肉成钢的播音员要求故宫把它撵出来了。 忽然她带着哭腔过来,说钻戒掉在洗手池了,那可是0.3克拉的。我急忙冲向洗手间,也不怕看不起我了,趴在下水道掏了半天,有了,用自来水一冲,一颗假牙。回头再掏,靠,刚才自来水使劲冲假牙,钻戒已无影无踪。索拉拉哭了,不断念叨着0.3克拉,为了配合她的情绪,我摆出向遗体告别的状态,可她还在哭,还要向星巴克索赔,播音腔也出来了: 面对顾客的利益,你们难道没有一点责任吗?面对消费者的诉求,你们没有一点共鸣吗?面对一个弱女子的哭泣,你们难道没有一丝同情吗……那店员看着我,终于说了一句:我看不起你,面对你马子的哭泣,你不帮她再买一枚吗? 我本来是想打那看不起我的店员的,但索拉拉回头盯着我:要是刚才你不用自来水冲假牙,钻戒肯定还在下水道,你赔我,你赔我! 这女人太无理了,我抓住她的头发大声吼:我他妈要是不开自来水冲,怎么可能知道那其实是假牙而不是钻戒? 当然,这是幻觉,我其实是抚着她的肩膀,深情地说:走,我们去买一枚新的,不要0.3克拉,要1克拉,别说1克拉,一克拉玛依我都给你买,让你拥有一克拉玛依的幸福记忆。 外面风一吹,立即清醒,当时很想抽自己嘴巴,一克拉玛依有个屁的幸福记忆,一克拉玛依只有火灾的记忆——让领导先走,同学们都留下。 春天一楼的珠宝专柜镶嵌如满天繁星,照亮了我的自卑,我感觉无路可逃,紧急算账,上次剩7万装修油条房花了1.5万,这段时间吃喝拉撒用了3000……那个水蛇腰%%#¥#¥¥地推荐着各款钻戒,模模糊糊听她说钻戒不仅分重量,还讲究牌子,还讲究购买人群。抬眼看去,确实,老凤祥柜台前面都是老年妇女,满脸写着对生活投降了,周大福柜台前都是良家妇女,满脸写着对生活投入了,卡地亚柜前女子年轻漂亮,表明跟生活死嗑了,而最高档的蒂弗尼柜台前那些极品女子从容自信,已把生活嗑死了。 其实看柜台前的女人,不如看陪同前来的男人。老凤祥柜台上的男人老实巴交,付款还有零钞;周大福的男人年纪大把,不会用卡;卡地亚男人自命风流,却内心发抖;只有蒂弗尼柜前的男人,个个脑满肠肥,标准老贼。 水蛇腰还在%%#¥¥,戈壁的为什么买昂贵饰品的女店员总是水蛇腰,你刚勾引吃完苹果又来勾引吃钻石,吃得老子肾结石。很想让索拉拉去实惠的周大福,可那蛇不断往蒂弗尼带。这时我巴不得脚崴了,或者突然闯进来几个劫匪,脸上都套着女丝袜,大喊都趴下,他们卷了大把钻石,再把我当成人质逃走,车开到龙泉山时,与赶来的警方发生激烈枪战……获救的我回到油条房,看到手机新闻:劫匪大多被击毙,唯一人逃窜,钻石下落不明。我往兜里摸烟来压惊,硬邦邦的,我笑了,哈哈哈哈。 裤兜里那绒包里,全是钻石,钻,石啊。 可乐,李可乐你没事吧。索拉拉担心地看着我脸色阴晴不定,我回归现实。幸好是卡地亚。 那蛇介绍着,先生你是买最最普通的30分的钻戒,还是激情之恋的50分,这里还有70分世纪之恋,不过……我很想纵身跳过去,点了她的哑穴。哦,蛇没哑穴,那就掐她的七寸。 索拉拉笑靥如花地拿起一枚来,我快速瞥一眼:1.10克拉,28860元。我汗毛倒竖如刺猥,很想宣布一些关于钻石的不祥传说,血腥玛丽、连环灭门、古怪遗传病。但索拉拉已经戴在手上了,水蛇腰问她不取下来了吗?当然取不下来了,钻戒此时已长到索拉拉的肉里了,她幸福地点点头,还抱着我亲了一下:就知道你是能给我幸福的一克拉。 水蛇腰迅速地从我手上拿去卡,迅速地开出发票,迅速地对我们说了一句: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不知为何,我听着很像:钻石恒久远,一颗就破产。 第11章 好在雷政策带人验房了,100多万。为掩人耳目,评估机构的人是晚上来的,雷政策还特意戴了一顶帽子,说是怕巡街队发现。 我有些吃惊:下午巡街队才成立,你就知道……雷政策头顶冒光:我还知道更多的事情,人民啊人民,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铁板一块的。算了,这事跟你也没关系,唐主席也就是唐董事长专门向我交代,价钱上不会亏待你,你不像那些人,还开什么钉子户大会,有个屁用。 他们把油条房里里外外量了一遍,量完就匆匆走了。 我们四个在房里喝酒庆功,大声唱歌,欢快得像蹦跳的青蛙,算账算到妙处,简直要升天,想到作为一个富人还是要淡定,各自才自行拉着后腿落了地。后来又上二楼看月亮,100多万的月亮,这间油条房拆掉之后,再也看不到这么贵的月亮了。毕然说要赋诗一首《最后的月亮》,包一头说要看嫦娥,两个人相拥而泣。这是他俩10年以来第一次这么亲密,包一头说对不起毕然,当初不该抢他的女人,毕然流着鼻涕说俱往矣,你不也被那女人弄得身心皆废……艺术系有一个女生是毕然的马子,很崇拜他的才华,一度如胶似漆。后来只是因为一部手机,那女生就被包一头抢了去,毕然从此自暴自弃,后来还因纵火被开除。包一头欠了毕然一个巨大的债,就是指这个。当然,那女生后来又抛弃了包一头,说包一头没品位,嫁到了美国去……半夜被包一头惊醒,这货根本就不是打呼噜,而叫吼,简直像一架喷气机起飞。这还没什么,打呼噜就打呼噜,他会突然喉头哽住,半天没声音,你心惊胆战以为他是不是哽死过去,伸手去试,他突然又爆发出巨大声音像要咬你手指,吓得你缩手不及。这也没什么,他还猪哼哼、流口水、磨牙,特别是他的磨牙,算磨牙中的极品了,别人就是磨牙,他就是在暴嚼一口东北蚕豆,还特别清晰,分明听得出口腔里是横磨还是竖切,或者呈螺旋式搅拌,老子经常担心他把一口白白的牙齿一夜间嚼碎了,早上起来刷牙时全如石榴子掉到水池里……这一切,都没什么,他在打呼噜磨牙到了仙境,会突然地发梦呓,啊啊哇从床上坐起来,惊魂不定地看着四周,再盯住你,有人就掐这人的脖子,无人就两手平举,光脚啪啪地绕行一圈至两圈,回床上再睡。 我睡不着,毕然他们都烂醉,这是最后一夜在油条房了,摸上二楼要再看一眼月亮。我睁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看到了平生未见的美丽月亮: 菜刀妹赤身裸体站在她的阳台上,踮足,伸手,好像在晾内衣。她四肢修长,比例极佳,像张开的一张柔韧的大弓,随时都要把自己发射过来。此时月亮洒下一片光华,让她全身就镀了一层耀眼的纯银,耀伤我的眼睛。此时晚风吹过,她每一寸毛发都在跟露水一起跳舞,双乳颤动。甚至还清楚看得见她嫩嫩的私处……我喉头发干,呃呃地。她转过头来看见了我,沉着地披上一件浴衣,沉着地将一把菜刀向我掷来,那刀砰的颤巍巍钉在窗檩上,然后她沉着地下楼。 她使劲砸我的门,我开门,讪笑着把刀递给她。她问我看什么看。我结结巴巴说,月亮。她笑了,这个比喻很好。我胆子大了一点,说其实我也有裸睡的习惯。她笑着,没一点预兆,啪的一耳光,拎刀走人。 我脑子晕晕的,睡不着觉,后来睡着了,做了一些梦,梦到把她搂入怀中,她全身发着寒光,有种细腻的冰冷,是一尊青花瓷,我说要用体温把她焐热,不知怎的,她啪的一声就碎了……很大的声音,不是瓷器,是锣、鼓,以及凄厉的人声和混乱的脚步声。我激灵一下,冲出油条房,毕然他们惺忪地跟随着,整条街的人听到锣鼓声都往东街一通乱跑。 来了五六十个城管,十几个警察,还有铲车,何无畏正带着十几个兄弟手持棍棒跟执法者对峙着,身后的火锅店有一半已被铲平,红油、毛血旺、鹅肠散落一地,何老四声音嘶哑,趴在废墟上……群众举报,何老四火锅店在查封之后仍然开业经营,城管、卫生部门以及派出所今晚联合出动彻底剿灭。何老四大声分辩,这只是几个朋友在吃火锅,根本没有营业。一名长得像塔车的城管吼:老子说你非法营业,就是非法营业,拆! 何老四大喊:就算非法营业,也不能拆房子,求你封我的店,别铲房子……其实何老四喊有个屁用,他难道还不明白,拆迁办早盯上他这三百多平方米的店,地沟油、罂粟壳、非法经营都是借口,哪天火锅里发现死老鼠也是可以的,只看城管部门想不想这么干。 何无畏大喊一声:老子跟你们拼了。带着十几个兄弟手持棍棒就冲过去,一时间棍棒拳脚相加,乒乒乓乓冷兵器近战。城管兵力有五十多个,还有十几个警察在后面站场子,何无畏兵力上明显处于劣势。那些城管个个有备而来,人人手上不是铁钎就是钢管,还有电警棍,加之实战经验丰富,气场又足,打了不到一分钟,几十个城管就把何无畏这方团团围起来。一个塔车般高大的城管吼着:快把棍子放下来投降,要不然老子当场诛灭了你。 何无畏低声对兄弟们说:上家伙。我倒吸一口凉气,他那十几个兄弟人人从腰间摸出一把刺刀安在棍棒上,何无畏在兵工厂当车工,这些刺刀显然是他的作品。说实话,那些刺刀制作得很专业,锋利,啪啪一拧,全成了三八大盖,一圈刺刀阵的样子。我还是低估丁香街了,下午看他们巡街时还觉得很业余团练,其实这么多年的强拆消息传开,丁香街对残酷的斗争早有准备,他们动了脑筋,在兵器上首先就作了改进,战斗力增强,也很有威慑力,比一般钉子户专业很多。 那些城管显然少见这样拼命的架势,一时竟也不动手,回头看那塔车城管,那城管盯了一会儿:我三虎执行拆迁有5年了,我倒要看看,你个钉子有多硬,单挑。拿过一把大铁铲,缓缓向何无畏走过去,一铲就砸下去,带着劲风。 这个叫三虎的城管队长身高至少1.85米,膀大腰圆,何无畏身材瘦小但很精干,似乎还练过两下,当即两人就在场子里一铲一棍地打起来,何无畏竟还不吃亏。只见三虎的铁铲一记天王盖虎砸下来,力道接近一台小型铲车,何无畏身形滴溜一转,转到三虎身侧对大腿就刺,三虎实战经验丰富,不管不顾,铁铲直奔对手脑袋而去,何无畏即便刺中三虎,自己脑袋也得开花,赶紧用棍子挡住。三虎又是拦腰一记横扫,何无畏不跟他硬斗,又跳开,围着三虎一阵虚刺,三虎哈哈大笑,也不管招数,一铲一铲地只顾朝何无畏头顶砸,每回何无畏差点刺中三虎时,开只得跳开。 何无畏枪法不错,动作也很快,可架不住三虎这种玩命打法,他围着三虎一阵转,也较为耗费体力,一会儿有些喘粗气了。 我觉得这场三虎胜了,他不愧是城管中的战斗机,深知打架中的人性,上来就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比何无畏还无畏,比何无畏还像钉子户。中国城管个个都跟敢死队一样,戈壁的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 正想着,三虎大吼一声右手抓住何无畏的棍子,何无畏往后拖,三虎飞起一脚把何无畏踢翻在地,正好落在那群城管脚下,一个城管铁铲飞起,只听见一声败革般的声音,何无畏的左手就被铲断,手在地上兀自还跳了一跳,鲜血洒了一地,跟之前打翻在地的毛血旺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人血。 何老四凄厉地大叫一声,扑上来,其他城管把他架起来,任凭他两腿空中乱蹬。 何无畏是条汉子,在地上还大叫兄弟们杀过去,可是啪啪两下响亮的枪声,派出所所长鸣枪示警:谁也不准行凶,把凶手抓起来。 何无畏那些兄弟愣在原地,派出所干警们冲上来把他们的刺刀棍子全缴了。何无畏颤抖着说:抓他们干什么,他们又不是凶手。 派出所所长说:他们使用管制刀具,不是凶手是什么? 何无畏说:那我这胳膊谁砍的? 所长眯着眼睛:你暴力抗迁,企图自杀。 何无畏晕了过去,晕死之前,还从泥里把那只断手装到怀里。 我带着毕然他们使劲逃回去,见高姐正在捶打着菜刀妹的院门,菜刀妹在里面大喊:放我出去。我一看,她家院门不知为何被一把大锁从外面锁住,人出不来。 看来拆迁办是分化瓦解的,对我跟菜刀妹这种,暂时还不动手,对于何老四、唐巧珍、区长春,则严厉打击。 这天晚上丁香街的狗一直叫着。油条房里,我们闷闷地抽着烟,想着刚才血肉模糊,我说:老子从此之后再也不吃毛血旺了。 第12章 那十几个兄弟很快放回来了,个个蔫得像胆摘除一样,何无畏还在医院接肢,医生说即使接上也是个半残废。何老四快疯了,大骂儿子何无畏,龟儿子从小就喜欢到旁边假肢厂抓青蛙切下腿脚烤着吃,这下报应了,安上假肢了。 何家去分局报案说派出所眼睁睁看城管行凶,分局领导很重视这个案子,说一定要好好调查。 何家去法院起诉,法院强调:中央三令五申不准强拆,一定火速搜集证据,早日立案。 何家还去找了报社,报社总编气得把杯子都摔了,然后说:人大法工委正在谋求改进城市拆迁管理条例,我们要顺势而上,马上派记者来深度报道。 三天后,分局领导专门把何家找去,据了解,片区内没有强拆,只有正常拆,丁香街还在价格协商阶段,拆迁并未开始,更不涉及强拆。至于那天晚上,是临时性街头斗殴,经查,铲断何无畏胳膊的那人属于临时聘用人员,现已失踪。 三天后,法院拆迁庭庭长表示:证据不足,不予立案。何老四泣不成声:那只断掉的手,是证据。庭长严肃地说:那也不足,不过我国法律是允许原告人自己搜集证据的,你自行搜集,我这里还有三十多个拆迁案子等着进入诉讼程序,你可以等,大概明年就可以排到你了。 三天后,来了几个报社记者,说现在地沟油闹到全国了,对城市形象影响极其恶劣。闪光灯照着何老四的脸,他惊吓得捂住脸,哭了。 何老四天天跪在门口哭喊法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法院怒了,让法警以滋扰法庭为由把他架出来。我觉得他很傻,在中国,并非法律神圣不可侵犯,而是法院神圣不可侵犯。 我倒有些欣赏他儿子的气质,何无畏拒绝做续肢手术,把那只断手泡在一个大玻璃瓶里,笑嘻嘻说这他妈就是最好的证据,他还特意把那只手固定成竖起中指的样子,放在铲了一半的火锅店门口。 丁香街人民很愤怒,说要告到中央去。郭代表冷静提醒:现在各地对上访户盯得很紧,要是半路碰到安元鼎就死定了,而且上访效率太低,没个两三年下不来,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如在本地请律师托门路,概率上还大一些,现在正联合几个人大代表,向政府施压。 石八斤那晚正好住在西街尽头动物园里照顾一头生病的黑熊,没听到锣鼓声,等赶到街上,人都走了。他说要接过何无畏的枪,重新组织巡街队,一定要会一会那个叫三虎的,看哪个把哪个打翻了。 菜刀妹一直被锁在家里,菜刀都砍卷了刃也没出得来,与石八斤同理,等找了绳子从院里翻出来,人都走了。她突然说:奇怪,那天城管怎么知道何老四悄悄开了火锅店?深更半夜的,何老四刚刚点燃炉子,油还没煮化,城管就来了,是不是有内奸? 她盯着我,我张口结舌:咦,你可以证明的,我,我在看月亮。 她说:深更半夜你不睡觉,看什么月亮,是不是你通风报信? 我指天发誓:要是告密,我房子被强拆,马子被劈腿,票子化为灰烬。 菜刀妹:那晚我亲眼看见你屋里来了几个人,那个雷政策还戴了帽子的,不做坏事,戴什么帽子? 我愤愤不平地:我还怀疑你是内奸,每回拆迁队来打架你都不在现场,上次你在总站开会,这次你又被反锁在院里,为什么你总那么安全,只知道拆迁队走了后对着空气扔飞刀,为什么……人群里有些议论声。 菜刀妹张张嘴,没说出来,突然拔刀追来,我赶紧跑路,从假肢厂跑啊跑,一路跑到油菜地,又一路跑到丁字路口,就跟第一天到丁香街一样,幸运的是我看到一辆的士,拉开车门就跳上去……菜刀妹在后面边追边喊:你背叛,你个不忠的小人,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你干的勾当,追上来就把你给切了。 那个司机沉默了很久,忍不住说:朋友,这么小的女孩你都敢惹?自寻苦吃!你得找个年龄般配的,嫩草吃起来香,容易拉肚子啊……我无法解释,故作轻松地:哈,小女孩脾气是怪了些,但可塑性强,上升空间大。 其实菜刀妹有个屁的上升空间,只有QQ空间,没有上升空间。我不喜欢这种没文化的小太妹,一嘴的错别字,那天开会为号召大家不要害怕城管,她很想举用一个成语,结果就说出了大家不要叶公好(hǎo)龙……毕然纠正她那字念hào而不念hǎo,她蛮不讲理地我就hǎo怎么啦,hǎo、hǎo、hǎo……老子当时好想答应一声:好个屁。想想她又要拔刀,算了。 我不喜欢菜刀妹,我喜欢索拉拉,虽然播音腔,但显得端庄。 心中一动,在车上给索拉拉打电话,约去星巴克,没接。这几天她忙着活动要调到电视台去,电台难出名,电视能出镜,出镜就出名,出名后就有钱。我觉得她比好多电视台女主持漂亮得多,该出名。正想时,她给我拨回来,说正在电视台录样片,一会儿打给我,她还亲了我一口,嗯嘛。 到地方才想起这是春天百货,昨天我还来过买钻戒,1克拉的钻戒,想不到唐听山把办公室设在六星级的春天百货顶楼上,阔佬都喜欢俯瞰人生。今天唐听山最后跟我确定价格和合同细节,雷政策在春天门口接着我,穿过大厅绕向副楼,走进专用电梯……这时,我看到了索拉拉。 索拉拉笑靥如花,依偎着一个青年顺着大厅从电梯门外走过,那是一个仅从背影看也帅气异常的青年,我从没想过连背影也可以帅得这么正面,那份帅气差点让我岔气。不知那青年说了句什么,索拉拉娇笑着擂打着他的肩,手指上的钻戒闪闪发光……而她,竟没发现我。 不是说电视台录样片吗?我定在电梯里,电梯升起,通过观光电梯透明的玻璃,索拉拉越来越渺茫,她在大厅里款款而行,居然容忍了那青年搂着腰。索拉拉的腰我很熟悉,丰腴而有弹性,她在床上的腰力很好,她的腰可以69,可以96,可现在我觉得她容忍搂腰就很38……我想喊索拉拉,可喊了她也听不到,雷政策不知我意,还在说:唐主席在里面等你,贵为主席,他从来没直接见过钉子户,这次是给足你面子了,等会儿谈价格的时候爽快些。脑子里全是索拉拉的腰,还有那搂着腰的手。 唐听山又在吸氧,他吸了很久,对我说:五分钟前,情况发生很大变化,我不能按原来的价跟你签约,评估机构告诉我,你的承重梁跟旁边两处房连在一起,问题就出来了,我拆了你的,这两家房就会倒,而这两家坚决不搬……承重梁,对了,当初买房时就看重这道承重梁,方便一起当联排钉子户,可这有什么问题?我脑子空空的,喃喃:那就让这两家房倒吧。 唐听山又吸了一会儿氧:你是不是有些缺氧,我暂时还不能让这两家倒,不仅成本太大,而且其中一家房主态度特别坚决。我出了很高的价,她就是不搬,刚刚,还跑来砍伤我一个项目经理,现在还守在楼下……我急急地对唐听山说:那你再把价出高点,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信她不搬。 唐听山把氧气袋抛开:之前只有你是龙头,我当然可以追加补偿,可现在你不是唯一的龙头,你们三家形成一个大的龙头房,成本至少得多出700万,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不能开这个先例,消息传出去,一条丁香街拆迁成本,可以拆平时的三条街了。 我脱口而出:那就强行把她拖出来再把房子推倒。 唐听山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踱过来,拍拍我的肩:你,是个人才,所以我可以花一分钟时间帮你分析这个逻辑——丁香街的顽强出乎我的意料,还没有开始拆迁,就有人胳膊被砍断了,如果我把这家房主拖出来,下一步断的就是人头了。我不怕事,但不能去惹事,这是做企业的原则。这样,为了肯定你的态度,我给你7400元/平方米,以后也别煽动那些刁民了,二十多天就赚10多万,算是封口费,比炒股快多了。 400元/平方米……一直以为天上会掉馅饼,结果掉下来的是铁饼,我脸都变形了,戈壁的这个社会太唯利是图,见我是龙头房就15000元/平方米,不再龙头房,就7400元/平方米,价格差了一倍。我脑子嗡了,像进了一窝蜜蜂,张嘴要说,唐听山拿起氧气袋,挥挥手,雷政策赶紧把我拉了出去。 出来后,雷政策大声呵斥:你这个钉子户这么不识趣,唐主席亲自接见你,开了别人没有的封口费。你不是龙头了,你是油条,要怪只能怪那个菜刀妹,那道承重梁。 雷政策说得对,7400元/平方米,菜刀妹一刀就砍掉我100万。承重梁,我这是搬起承重梁砸了自己的脚。忽然觉得上午自己太乌鸦了:房子被强拆,马子被劈腿,票子成灰烬。三只乌鸦,命中两只,剩下那只,谈不拢也要被强拆。 如果房子被拆,我就塌了,虽然它只是一间油条房,却是我全部的世界。 想到世界没了,心里空空的。进电梯时撞上一个艳妇,惊诧地对我点点头,我不明就里,心里想着索拉拉,赶紧打电话,没接。等我到了大街上时她才打回来,说刚才一直在录节目。我心里更空,问效果好不好。她欢快地告诉我,录得非常优秀,特别是结尾处收得特别有高潮,录完时她都到忘我的境界了。 她确实到忘我的境界了,面对面都没发现我,或许她还真的在刚才达到高潮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你与我擦肩而过,却熟视无睹;世界上更遥远的距离,你跟我述说着高潮,却是另一个男人制造。 忽然想,也许一切是我多虑了,那青年只是搂着腰,以我的经验,现在的帅锅是有特权的,丑鬼搂女人的腰就是耍流氓,帅锅搂腰只是表达礼节。他那么帅,还戴了耳环,说不定是同性恋,何况只是背影,总不至于被一个背影给战胜了……我胡思乱想,发现自己真的很爱索拉拉。 一?] 阵喧哗,远远地,菜刀妹拎一把巨大菜刀,四周全是保安和防暴警察,可没有人动她,只是举着钢化玻璃盾牌阻止她冲进春天的楼里,那个于丹派传人的焦同志正摆出丁字步在沟通,态度之谦虚,像在向孔子请教。这个策略是对的,菜刀妹说过,此刀三不杀,不杀小孩、老人和女人。焦同志成功地把菜刀妹说烦了,她把刀别在后腰,吐了一口唾沫,走了。 当时我很想上前质问她为什么断了我财路,没敢,怕把活路一并断了。 第13章 本来晚上去喝星巴克的,索拉拉又不接我的电话。我连续打,知道这样会让她更生气,她说过,最讨厌小心眼的男人,最最讨厌打电话问自己女朋友跟谁在一起的小心眼男人,最最最讨厌当女朋友说了跟谁在一起后还不相信的小心眼男人。这三大讨厌,我都做到了。 我换了包一头的号码,这货的号码后面有四个8,索拉拉对企业界一向关注,这次肯定接了。没想到还是没接,我松了一口气,我真是太小心眼,索拉拉最近在录制样片,这关系到她的未来,她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 来字还没在内心落下,电话来了,索拉拉妩媚的声音:喂,我是索拉拉,刚才哪位先生打我的电话? 我非常谄媚的语气,最近我俩在电话里的声音都有些变化,她变成妩媚,我变成了谄媚:是拉拉吗,我是可乐,你吃饭了吗? 索拉拉愣了一下:怎么是这个号码? 我本来想说手机没电借用别人的号码,此时慨然决定撒谎:生意需要嘛,就换商务一些的号码。对自己临时想起“商务”这个词非常满意,我现在是地产人士,用词一定要与时俱进,让索拉拉感觉到我其实也是一个奋斗的人,在上升,从号码的变化看得出来……索拉拉嗔怪地说她在录音,不能接听手机。我仔细听了一下,背景里静悄悄的,确实是录音间,挥手贱兮兮对她说了声再见,还单方面亲了一下……正在这时,那边整齐划一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我很熟悉这个节奏,是足浴进行到最后程序时,放松脚背和后跟的套路。 还有个女孩子在问:要不要穿这里的袜子?分明有个男声在说:不用,你们的袜子穿上,脚都会烧坏的。 我大声质问:那是谁? 索拉拉沉默,我又大声问是谁,你撒谎。她忽然用播音腔爆发出一段像邢质斌在《新闻联播》里播报外交部通告式的台词: 是可忍,孰不可忍,李可乐你这种咄咄逼人的腔调和无中生有的阴谋论,是无助于我们双边关系进一步发展的,一直以来我坚持奉行着公平和积极的态度,并作出了长期的不懈的努力,可是容忍并不等于纵容,现在,我必须对你说再见了——就到这里,再见,谢谢收看。 挂掉。 挂掉之前,我分明听到那个男人在鼓掌,还要求足浴房里的服务员一起鼓掌,噼噼啪啪,热烈而隆重,是他们一次胜利的大会的结束。 包一头手机声音很大,全部的人都听到了,毕然悲悯地看着我:作为一个曾经受过伤害的诗人,我必须告诉你,女人这时候正在等一个与你分手的理由。你不给她理由,她还暂时能拖下去;你给她理由,她不再自责,一身轻松,挥一挥手,带走了天长地久。 我说:不怪她,我其实是一个傻B。 想了一想,忽然哈哈大笑:索拉拉不过是跟男人一起洗脚,又不是一起洗澡,她只光了脚,又没光身子。何况任何人被揭穿一个谎言时都会发飙,难道我李可乐对索拉拉撒的谎还少?连这间油条房我都跟她撒谎是房地产开发,她还是爱我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要绝地反击,给索拉拉编了一条很长很长的短信,至少十屏,估计耗到低电才看得完,最后一句是:我没有钱,这辈子只能给你提供两间房,永久产权的,一个叫左心房,一个叫右心房。 我要绝地反击,唐听山是一个智慧的人,一定会明白:当初15000元/平方米不仅是看中龙头位置,也看中我跟毕然讲演掉雷政策和焦同志的煽动力,拥有菜刀妹的丁香街是可怕的,拥有煽动者的丁香街更可怕,温总理说要活得有尊严,其实我只是要一小点尊严……索拉拉终于给我回复短信,说被短信最后一句话感动哭了,还说那天真是跟电视台的领导谈调动,顺便足浴,怕我误会才善意的谎言。还告诉我好消息,终于调到电视台,月薪8000元,税后的。我对她祝贺,对她道歉,她莞尔一笑,和好如初,一起去了星巴克,特意在点咖啡时跟店员亮了亮1克拉的钻戒,不经意说了我的房地产开发得不赖。 唐听山银灰色的宾利终于过来了,在春天门口,我高举“我只要10000元/平方米的尊严”的标语冲上去,在宾利车头,大声表达我的意愿。宾利车下来两个粗壮的保镖,很快我满脸是血。 我满脸是血的时候,却笑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不管是女人还是房子,老子要一贱双雕,绝不放弃。 继续跟踪唐听山的宾利,却难以接近,我接近一次,被打一次,事情到了后来他们也懒得打我,凭空把我架起来,我两腿在空中挣扎,无从抵抗,任由他们轻易把我扔到路边上。无所谓,谁会伤害谁,拥有了房子,就是永恒的美。 要打持久战,带领毕然制作了一个更漂亮的牌子,举着回到油条房,菜刀妹正端着一个杯子斜靠着院门看风景。 她说:你是钉子,不是叫花子,对开发商这么低三下四的。我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钉子户,我是职业钉子户,当钉子,不是为了钉在那里,而是为了被拔出来,只是在挑大一点的钳子。 她忽然很开心地问这杯子好不好看。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水杯,我不知何意,怕她古灵精怪又作弄我,定在原地不说话。她说这杯子老贵老贵的啰,送给你。我不敢接,她强迫我接下,端详着赞叹:这杯子太配你了,杯具啊,100多万的杯具。 我把杯子恶狠狠砸到地上,心中郁积已久的怒火爆发,自认识这小妖怪以来就没有过好运气,第一次见面就被她追砍,第二次就擦挂,第三次被当成拆迁队黑打,在公交车上被当成穿丁字裤的变态叔叔,最让我出离的是她不仅揭穿15000元/平方米的底牌,还坚决不搬家,把好端端一个联排钉子户搞成了连坐钉子户,我的100万,得帮人排多少次厕所,打多少次的士,多少个房号……站在油条房门口,我大骂: 你个不男不女戴个跑酷帽的黑山小妖,戴对铁皮大耳环以为样子很屌,其实更像是公交车上一对抓环,防止急停急转老年人摔跤。你化个烟熏妆,感觉很良好,可外国妞是魅影是迷幻是时髦,化你脸上简直就是未遂的一次上吊。你还不会笑,冒充冰雕,可冰雕的优点一个没沾着,你既不低碳,也不环保,国家清理小煤窑时怎么没把你给关掉。你还真别笑,一笑吓人类一跳,马王堆大门没关好,你溜出来亲自要演人鬼情未了。这些不重要,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耍菜刀,天天幻觉自己是时空战士和宇宙保镖,下一步你肉身就可以代替9·11,拉登见你就跑,塔利班听你声音就逃,猛虎组织闻着你的味道全部殉道,,连政治局常委都正在开会研讨,明天就派你一人一刀收回钓鱼岛……菜刀妹眼圈红了。我停下来,叹了一口气:叔不是怕你,叔是懒得理你,叔叔我骂人合辙押韵都可以谱上小曲唱,怕你本来只是心理阴影,听了就转成心理结石,肾结石可以激光治疗,心理结石就只能脱光治疗……哇,这次她真的哭了,捂着脸蹲坐在地下哇哇大哭。 高姐闻声赶来,骂我欺负小女孩,毕然也皱着眉头说好男不跟女斗,我拎起包进门,骄傲地仰着头,这下可报了仇。 哗,怎么白花花一片很冷,当头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我站在原地,转身,看到菜刀妹哈哈哈笑得嘴里都开喇叭花了,她叉着腰大笑:刚才我好担心毕然那诗呆子先进去,哈哈哈我爱死承重梁了。嗯嘛亲一口。呀,我的脸盆摔碎了,可惜。 我大喝一声:菜刀妹! 毕然在后面喊我好男不跟女斗,我怒喝:好难啊,不跟女斗。 菜刀妹转身往她院里逃去,我尾随而入,刚进门脚上一紧,她站在台阶上又笑:哈哈,大老鼠,转身进客厅。我顾不得痛,奋力把老鼠夹取下来,一脚踹开客厅门,刷地滑倒在地……全是玻璃弹子。 她站在楼梯上招手,我用脚拨开玻璃弹子小心翼翼摸过去,细心用脚试了试楼梯,绝不能让这小妖再抹点什么润滑油之类的,确定以后向上追去,一路安全,转角光线很黑,因为,我掉下去了。 楼梯转角其实安了个翻板,我掉下去后迅速有网兜把我罩住。 菜刀妹端着一个盆子,居高临下:投不投降,当不当叛徒?! 我大声喊:老子不投降,老子当定了叛徒! 她俯下来,长长的刘海儿搭到下巴,一脸的贼兮兮,悄悄说:老子还是处女,童子尿,可以治病。 那盆东西徐徐、徐徐地浇下来了。 温暖,确实是尿。 第14章 自此以后,我和菜刀妹就誓不两立,同处一隅,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自此以后,丁香街人民对我们也没那么热情,春去秋来,再没有免单,连理发店顾师傅女儿生了小孩过百天,也没请我们喝酒……有人开始说我们私通拆迁办,有人说我们其实是市长的亲戚,因为拆迁过程中常有官员把亲戚安插进来,低价占一处房子,甚至虚指一片公用空地冒充房产,在拆迁合同中就有了指标,开发商会高价赔偿这户人家,三两百万不等,其实是变相向官员行贿,又因为这做法很隐秘,成为全国每一处拆迁中必然的猫腻。听说行话叫,做花地,跟做花账是一个比喻。 开始我们还四处解释,这油条房你们知道的,高姐。他们目光清澈地盯着我们,高姐也被你们蒙了,否则怎会6400元/平方米卖给你们,高姐还是江湖经验少啊……我还拿出脖子上的伤给他们看,这是唐听山手下打的,他们哦哦两声,说苦肉计演得不错……后来老子懒得解释,因为我发现,他们私下也互相怀疑。比如何老四怀疑豆瓣厂早跟拆迁办达成协议;豆瓣厂又怀疑假肢厂这次其实在玩假肢,悄悄转型在帮正天旗下的美容院做硅胶;郭代表则怀疑顾师傅有重大问题,因为那天雷政策居然跑到顾师傅那里刮头,刮得非常之亮,超过以往任何一次,还免了单……就是这样,毕然感叹:佛说,一街一世界,一人一世界。 我才不管他们,尽可以说我没道德。世界上最大的道德就是对得起自己的道德,从小老师就让我学习孔子,可我学来学去,却发现学成了孙子,从头到尾,孔子就是一个关于孙子的阴谋。 既然孙子,所以就得有孙子兵法,继续天天跟踪唐听山,活像他的一个外挂。由于毕然坚持“非暴力不合作”原则,只是举着牌子,连口号都不喊了。有次在房产高峰论坛外,我们见来宾众多,还有任坚强、潘小石这样的大佬,为给他留面子还收起了牌子。唐听山见我们懂事,也不叫保镖架来架去,还阴郁地跟我们点点头。 这天跟来跟去,绕来绕去,最后发现竟绕到了丁香街,靠,他终于到前沿阵地视察军情了。可能不想引起街民们注意,他的车队就停在路口外,派出所为保安全,还派了两个干警过来。 我的地盘,他做主……可机不可失,我见势冲上去对他说……油条房。雷政策大声呵斥,两个干警也伸手拦我,唐听山却挥一挥手,对我们说:承重梁下浇灌钢筋混凝柱,也不是不可以拆,但你的女邻居就是不搬。我是为了改造丁香街,是造福丁香街,可这女子太让人伤心了,丁香街太让人伤心了。 雷政策说:简直是刁民,不可理喻。 唐听山阴郁地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总会明白的。 一?] 阵雷鸣般的声音,一架战斗机贴着地面向我冲来,我魂飞魄散,战斗机离我10公分处停下,一个浑身充满阳光的青年从扁得如片叶子的跑车上跳下来,下车就对着雷政策的光头敲了一响亮的栗暴:这脑袋可以当木鱼玩。 雷政策吃痛,却满脸能抓得出蜜一样地谄笑:唐少,唐少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我浑身一震。唐少,唐少姓唐名少,本城四少之首,今年才26岁,未来正天九元接班人。他每年换一辆跑车,最近一辆在这座城市的美女中传唱,玛莎拉蒂MC12,1200万。马诺说宁在宝马上哭,也不在自行车上笑,这是因为她没见识。本城有美女说,宁在唐少的玛莎拉蒂后座上被强奸,也不愿在宝马上做爱。玛勒戈壁,我觉得玛莎拉蒂听起来,就是玛勒戈壁。 唐听山皱眉:你又迟到了,家里的事,你应该多明白一点。 唐少咧嘴笑:简单点,就明白点,你想复杂了,就一点都不明白,对钉子户……忽见我们手上的牌子,盯着我,慢慢地抬臂做手枪状,嘴里无声,但我能听得见,啪的一声。身后有些动静,发现肖咪咪居然应声倒下。靠,小人你这个都能配合吗?唐少见好玩,又做机关枪状哒哒哒扫射,肖咪咪一脸低端的笑,又卧倒。戈壁的也不怕弄脏衣服吗? 唐听山低声说:好了,人来了。 一?] 辆高大的公交车轰隆隆驶过,菜刀妹不屑地盯了一眼我们,转过路口,头也不回开向西街的总站。唐听山上车,车队跟了过去。 唐听山终于亲自做菜刀妹的工作了,这才是真正的大钉子,做好了,我们都可以搬。兴奋中,我率队跟过去。在总站,保镖拦住我们近不得身,远远地只见菜刀妹也不理他,拿着长长的水管子冲刷她的车,唐听山和雷政策只能隔着几米跟她说,她也不作答,还吹着口哨,偶尔情绪高昂处还不小心把水冲到唐听山这边。唐听山威震一方,拿这市井妞毫无办法,但还是坚持说着什么……这妞油盐不进,还好,今天没有动刀。 唐少没有过去,不耐烦地在车上发着短信,偶尔想起什么,就对肖咪咪啪的一声,又赶紧卧倒,浑身抽搐,状极逼真。这下老子有些怒,这小人样子,简直不是受宠若惊,而是宠若受精。 正想发作,突然听见菜刀妹怒吼一声:踩到老子的水管了,滚! 唐听山这时脸色有些变了:你说什么……车队领导上前赔笑,那几个保镖也护着唐听山,一步步向我们这儿退回来,这时丁香街的街民们听到消息,人越来越多,一个瘦小的妇女摸了上来,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唐听山的正式称呼,就喊:唐主席,毛主席说过要为人民服务的哟。 这唐巧珍自被城管一脚踹到桌角上后,说话就神神道道的,没事总提毛主席,胸前还别了一枚毛主席像章,认为这样可以安全些。可保镖只保护唐主席,不保护毛主席,见她那只干枯的手都要抓到唐主席的西服了,使劲把她一推,唐巧珍一个旋转就倒在正跟肖咪咪啪啪的唐少车上。 唐少哇的一声,跳下来看车,一耳光扇向唐巧珍:你这只脏手敢摸我的玛莎拉蒂。 唐巧珍扑倒在跑车保险杠上,大叫:毛主席啊,毛主席,人民被打了啊被打痛了啊……唐少把唐巧珍拖起来,俯下身仔细看车,阳光下,保险杠上有一道很浅的划痕。唐巧珍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划伤的。唐少的脸煞白,一脚踢向唐巧珍:你弄坏我的玛莎拉蒂。 唐巧珍迎面倒地,口吐白沫,浑身抽动,唐少不解恨,边踢边说:烧了你这把骨头也赔不起一根保险杠、保险杠……唐巧珍已无法动弹,可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念着毛主席、毛主席……人群就响应起来,毛主席、毛主席、毛主席……回音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菜刀妹也拎刀冲过来。 唐听山虽然带了不少手下,派出所还派了两个干警跟着,但人民是汪洋和大海,雷政策赶紧让唐听山上车,走了。 唐少旋风般开走前,还笑兮兮地对肖咪咪开了一枪,肖咪咪又娇声卧倒了。 第15章 自此以后,丁香街的人更不理睬我们了,说我们其实是卧底。妈的,肖咪咪最多只是卧倒,哪里是卧底了。 顾师傅派小工来催账,说那次我们集体理了发,当时说是记账的现在都秋天了,该兑账了。何老四的老婆说上次火锅是免费的,但肖咪咪打烂了一个碗,那碗是镇店之宝,自碗打烂后店里就出事不断。石八斤有天大清早地敲门,开门后发现他居然牵了几只猴子过来,龇牙咧嘴地要点水喝,我还没说话,那些猴子刷地冲进屋里,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我们在丁香街越发孤独,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心不在焉地在油条房里看碟,深夜时时听到唐巧珍长声叹气地唤一声毛主席哎,毛主席他们打人了哎……这段时间,城管仍以各种借口查封了一些店铺,这些都不关我事,法院都说了,这不是拆迁,是正当工商税务检查。拆迁未正式开始,有二十多户人家,因各种违章经营、卫生税务等问题,被查封了去。我知道,迟早所有的房子将被拆掉,无法改变。 菜刀妹风卷残云地跑来跑去,可是也没用,她不可能每分钟都在丁香街,奇怪得很,那些城管似乎也摸清了她的规律,大部分都趁她出车时才行动。石八斤也常在动物园,城管知道他厉害,也不正面接触,等他来,队伍都撤了。石八斤很恼火,总想找三虎单挑,可三虎竟很久没有来。 傻,单挑,这年代还单挑,你以为你水浒吗?至于巡街队名存实亡,城管动辄出动百八十人,还有派出所压阵,巡街队能做的只是见城管来了,敲一敲锣鼓通风报信,好让大家围观一下而已。 张楚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幸好还有高姐,让我们不那么孤独也不那么可耻。她对我们很好,夸我们6400元/平方米有眼光,还经常让我们去吃饭,跟小姐们打欢喜麻将,间或也打一下内衣大战。但毕然从不参加,每到此时就借故回油条房。高姐常夸毕呆子,说文化人就是有才,还问要不要姐亲一口你。毕然就会涨红着脸,愤然说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高姐很新奇地问这句什么意思,大丈夫就不食姐来的食吗?毕然就跟她解释,嗟者,呼来唤去之意也。高姐还是不懂,不过一脸崇拜地:姐就是喜欢有才的人,哎,你有没有女朋友? 包一头连忙说自己没有女朋友,还悄悄问高姐这些小姐可不可以……高姐咧着嘴笑:别看她们浪,大部分卖艺不卖身的,我也不逼她们,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姐还有卖逼两大行规:一、自愿;二、24岁以上。 毕然一直皱着眉头,此时才稍舒展:君子爱淫,取之有道,不错不错,高姐颇有当年梁红玉侠妓之举。高姐咦了一声:文化人就是有才,连坐台都说得出诗来。咦,刚才你说什么玉,我名字里正好也有一个玉字……毕然好为人师,摇头晃脑地:江南侠妓梁红玉,立岸击鼓战金山,咚咚……咚咚,真他妈的有鼓声,仓促的鼓声,还有凄厉的锣声,高姐一声不好,一推麻将冲出去了,那些小姐也衣冠不整地拥出,我心疼地看了看刚刚自摸的八筒,可惜了。带着毕然、包一头他们向街上走去,最近巡街队神经兮兮的有时连跑过条狗也要敲一下,但还是要围观一下的,职业钉子户,更要有职业精神。 我们的脸都被映红了,屋顶上,瘦小的唐巧珍像一个燃烧的火把,右手还高举着一只汽油瓶,空气中响着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可她动也不动,保持着这个姿势,原来竟已烧得碳化了……下面的人眼神空洞地看着,仿佛在核实是不是消防演习。竟然来了二百多号城管,可没有什么动作,街民们被挡在外圈,也根本冲不进来。 只有瞎子女儿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嘶哑着要扑上去,高姐死死拉着她,她低头一咬,高姐吃痛不过放手,瞎女跌跌撞撞摸进房里。高姐气急败坏骂着城管:死城管快救人,快拿灭火器。城管面无表情看着她,手里虽有灭火器,可只顾向上看雕像,偶尔互相交流一下:死了没有?再等一会儿吧,这女人经得烧……那等死踏实了再拆……嘭的一声,唐巧珍右手高举的汽油瓶爆炸了,那只手也砸飞开来,碎骨和碎玻璃片溅在四周,打在脸上很痛,激起来像子弹,围观的群众纷纷倒退,城管也跟着退。 这时房子上的火烧得很大了,我喊巡街队,可这时没有用,有几个反抗的早被打翻在地,剩下的被派出所干警逼到街角,武器早扔了。石八斤被戴上手铐,铐在警车保险杠上,他身体太大只能蹲在地下,嘴里兀自大骂着,但一句也听不清楚,因为塞了一块很大的毛巾。 一?] 个高大的城管慢慢地走过去:听说你要跟我单挑,我叫三虎。 石八斤怒目而视,嘴里仍听不清楚,三虎把毛巾扯下来,石八斤张嘴就骂老子日你妈,抬腿踢向三虎。三虎躲开,操起一根火花闪闪的电警棍砸在石八斤头上,石八斤居然不倒。三虎奇怪地:咦,这狗日的身体硬是好咧,自带电阻。旁边几个城管拿着电警棍帮忙再捅几下,石八斤头才歪一歪,倒下,眼睛还瞪着。 三虎回身就骂那几个城管,哪个叫你们把他敲晕的,老子想跟他单挑。 派出所所长这时才走回来说:注意政策,拿点冷水浇醒。 一?] 辆公交车按着喇叭,风驰电掣冲向城管,菜刀妹跳下来一阵乱砍,城管们闪开一个缺口,只见菜刀妹喊一声打120,披着一条打湿的被子就往房里冲,此时火势已大,她纵步冲了进去。我抖着手打到120,里面是悦耳的音乐声……话务员忙,请稍候。再打,还是悦耳音乐声。 一?] 会儿菜刀妹抱着瞎女冲出来,那瞎女已被熏晕,皮肤也烧坏一片。菜刀妹冲我大叫:120打通没有?我茫然看着她,她大骂笨蛋,把瞎女放到车上,一阵尖锐的声音,狂奔而去。 高姐哭红着眼睛告诉我:拆迁办找到一个证据,唐巧珍住的房子不是她的,而是集体公房,是二十多年前街道塑料厂租给她还没死的老公的。虽然塑料厂早垮了,但这房是公家的无疑,所以,唐巧珍不仅要接受拆迁,而且还欠街道办3600元的房租,须得先搬出去,再缴房租。 唐巧珍分辩,这房子最早是塑料厂的,可厂里快倒闭前三年没发工资,这房算是补偿给她和她老公,当时厂长还没死,写了字据盖了公章的。她把字据拿给拆迁办的人看。可拆迁办的人说经查笔迹这不是厂长的,是伪造的,所以不仅要补交房租还得查究伪造证件罪。 唐巧珍当时就疯了,哭着说拆迁办的人把字据换了,那肯定不是她的字据,让拿字据出来。 拆迁办的说字据只给公安机关看,不能给她看。唐巧珍找到派出所做主,所长说这得找街道办。唐巧珍去找街道办,办事处主任说他是前年才调来的,这得问二十多年前的老主任。唐巧珍去找老主任,才发现老主任死了10年。唐巧珍又去找区上,区上说这归市拆迁办统一管。唐巧珍去找市上,市上很重视,专门把材料全部打回给街道办,让他们重查……唐巧珍回到街道办时,主任从镜片后面看着她,说:要不,我们再重复一遍你之前的过程,我不怕烦的。 昨天下午,街道办正式要收回房子,唐巧珍这回老实了,说简单收拾一下就搬。 她把所有的毛主席像章找出来,一个一个认真地别在胸前,然后走上房顶,对房下的城管说:你们来拆吧。就一个一个点燃了向下面掷。 城管们哈哈大笑,说还玩燃烧瓶这么过时的一招,别说你唐巧珍,唐福珍我们都不怕。原来城管早有准备,掷一个就用灭火器灭掉一个。唐巧珍掷了一会儿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这个,就点燃了自己,右手高高举着,嘴里一直在喊毛主席哎,我把这把骨头烧给毛主席哎……那些城管说自己点燃了,省得火化。后来的事情,都是我们看到的了。 派出所的还是人性化的,找来殡仪馆把唐巧珍收殓了,包一头胆子大凑近看了看,说四下还溅了好多毛主席像章,知道为什么炸开当时溅打得脸疼,原来是这些像章打疼的,这唐巧珍死时气性蛮大的,像章都成子弹在飞。 整整几天,我闻不到空气中的汽油味道,我只闻得到有股肉的焦味。以后,我不想吃肉了。想起前几天何无畏被剁手后我说以后不吃毛血旺,要是在这丁香街再住下去,以后可吃的东西,不多了。 上帝欲让人灭亡,必先使之疯狂。上帝欲让人疯狂,必先使之买房。 菜刀妹和郭代表带领街民们去法院,专门搜集了充足的证据交上去。几天后法院说这次的证据比上次的充足,充足表明,唐巧珍侵占公房不退,还纵火自焚,差点引发更大火灾,城管部门只是处置不当,把三虎从队长降为普通队员。 我不管他们,天天举着牌子,可又开始把我们架来架去。有一天宾利车窗摇下来,我看到的居然是唐少那张阳光的脸。他走下来,对我们啪了一下,还让保镖打了我们。后来知道,唐听山最近身体不好,由唐少替代处理日常工作。 唐少说:我讨厌你,你们,讨厌旧房子,所有的旧房子。临走又转身,奇怪地问:你们为什么不住新房子? 肖咪咪终于说要退出,要我们退钱。老子威胁他,敢退出就掐死你,还上网公布你不是鸡,不是鸭,是鹅。肖咪咪取向一直不清不楚,有时候我们都搞不清指代他时该用他还是她,是什么品种,是鸡,是鸭,或者丫两个都占,那就是鹅。 肖咪咪见我急了,闭嘴不说话。最近我有些怀疑,这头鹅是不是内奸,深更半夜总溜出去,半夜了还发短信,看他跟唐少面前那娇声卧倒的样子,真鸡巴哦,真鹅巴像个奸细。鹅是很烦人的,比鸭还烦人,我一点都不烦鸡,鸡能给我们带来高潮和温暖。高姐又让我们过去打麻将吃饭,我们欣然从命。 进门就看见菜刀妹。之前菜刀妹过来找过几次猫,推门见我们在,扭头便走。高姐拉都拉不住,叹口气:她是一个好女孩,为了她妈就坚守这里……每说到这里,高姐就住嘴,再问她怎么也不说。 可今天例外,菜刀妹不仅不走,还跟我们打麻将,让老子一开始就在赢钱,一直赢,心情大好,觉得跟她的过节似乎也没想象的那么大,打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法院根本不受理唐巧珍的案子,城管行凶是明摆着的,我们要给法院一点压力,去游行,丁香街所有人都参加,你们应该参加。 我说不去。她倒竖眉毛问为什么。我说我要痛。她问你哪儿又要痛了。 我说:要鸡巴痛。 菜刀妹大怒:你再骂一句。 我奇怪地:我骂什么了?我是自摸碰碰和了。此时我自摸一个碰碰对,亮给她看——幺鸡和八筒对碰。幺鸡、八筒。 她粉脸气得煞白,黑漆漆的瞳仁瞪着我,才发现她其实很漂亮,最近不那么太妹了,烟熏妆也不化了,为什么总不穿裙子,我看过你的裸体,腿形超级好,跟李孝利有一拼,可惜了……正胡思乱想,她怒喝一声:你去不去! 我问有什么好处。她说没好处。我说没好处就不去,你砍我吧。 她想一想:不砍你,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奇怪地盯着她,她点点头:这个秘密对你很重要。 毕然听说要游行,大声附和:这是宪法赋予我们最基本的权利。 我挠着脖子上的伤痕,茫然地问他:宪法?这是什么法?戈壁的你居然在中国跟我说宪法。 毕然又激动地说:游行权利,第二条。 我手上摸牌,茫然问他第几条。他说第二条。我脸色大喜,使劲把手里那张麻将牌拍在桌上:二条!好的很,二条清一色自摸。我忽然就答应去游行,除了因为这第二条给我带来好运气,更重要的是我忽然想通了一个重大道理——唐听山一直不答应条件,现在又病了,唐少却又让保镖把我们架来架去,上午还打了老子,那老子游行,给这个缺氧货一点压力,他不相信我们的煽动力,就让他吃鸭梨,别以为老子是柿子。 是的,游行。我眼前放光,飘扬的旌旗、高举的拳头、可以甩一甩的白围巾。 丁香街又开大会了。唐巧珍的死触目惊心,人民群情激昂,纷纷同意游行,郭代表作为人大代表政策水平还是很高,说在这个关键时刻不要授人以柄,我们得向公安局申请游行,这样就不是非法集会了。大家觉得有理,次日就由郭代表向公安局递上游行申请。 时代在进步,民权得到尊重,市长这次极重视民意,责令公安局务必配合。公安局接市长令开动马力,一周后就把批复下达了:支持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履行基本权利,为保证游行有序进行,请按照相关法律要求,在以下指定地点进行合法游行。 指定地点——我们兴奋地看“以下指定地点”,然后查了以下好多的地图:城区中心图,没找到“以下地点”;大市区图,没找到“以下地点”;最后找来省区地图,放大镜一直往边缘走,走到抽筋,到了——蒙游藏彝羌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离云南有80公里,离这座城市有120公里。 对公安局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这不是游行,是游历,大家要带好相机、干粮和指南针。 群众们愤怒谴责了这种做法,认为是变相破坏人民的游行权利。石八斤把胸挠得哗啦啦响,说既然这样耍人,再远也得去。菜刀妹说她开辆准载120人的大巴去,石八斤说向他单位借辆大巴车,两辆车装200人没问题。大家纷纷响应,第二天凌晨出发。 除了读小学时为迎接伟大的朝鲜人民军领袖金将军,凌晨举着塑料金达莱去游过一次行,我好久未曾游过行了,所以不管是蒙游,还是梦游,仍然有种期盼感,希望这一刻早早来到,从而证明我确实是公民。 这天晚上,我们有些激动,应广大丁香街群众呼吁,紧急策划着第二天游行的口号,生动激情、合理合法的口号,特别后一半很重要,否则在那里游行完,回来就该游街了。 今夜无法入眠,寂静的夜中听到人民的心脏在跳动,他们一定也睡不着。直到天快亮,才昏昏打了一个盹。 第16章 闹钟把我吵醒,我一个激灵坐起,踢醒包一头、毕然、肖咪咪,快,迟到了。他们以从未有过的进取身法拿起大旗、喇叭、白围巾,跟随我冲进蒙蒙夜色中,远处,红日似乎正要升起。 噼噼啪啪的脚步让我油然而生一种清冽的激情,街上的景物还有些依稀,使劲瞪大眼睛,问毕然:我没睡好,看不清楚,你再看看。 毕然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摇摇头:没看到人,肖咪咪眼力好,你看看。 肖咪咪颤声说:不是没看到人,是人没来,当然还有一条狗和我们。 我着急地说:是不是我们迟到了一分钟,他们等不及要去游行,把我们甩了?靠,不是说好同去同回的吗? 远处传来菜刀妹和石八斤砸门的声音,还有高姐带着一帮小姐揉着眼睛,郭代表披着衣服赶来。 我跑过去问菜刀妹,她终于踢开顾师傅的家门,顾师傅一拍脑门:哇,我定了闹钟的怎么没响?这手机,看来山寨手机就是不能用啊……菜刀妹又踢开豆瓣厂窦厂长家门,老窦一脸麻子惊讶地聚集在一起:哎呀,我家的公鸡每天准时5点40打鸣的,今天怎么没声音?狗日的肯定吃了转基因,转基因不能吃啊……石八斤也踢开何老四的门,何老四愁苦着脸:这几天在医院里守我儿子,太累了,睡过了……纷纷地,不是闹钟没响,就是响了没听到,以及小孩突然发烧、老婆痛经,个别的比如开碟店的钱小二,还说出盼望游行太激动导致体力透支这个很感人的理由……丁香街又开会了,大会上菜刀妹大声疾呼:你们,还不如小姐,还不如李可乐……你们不用怕警察,不用怕狼狗,不用怕城管,我们是合法的游行,没有暴力,只有游行。 大会一致决定,次日早上再去游行,不见不散。只是游行时间要重新申请,郭代表还是很有办法,向公安局说明情况,而公安局也深明大义,为了向境外反动媒体证明中国是有人权的,决定再延长一天。 次日,人来得多了一些,但还是很多人集体地感冒、发烧、失眠以及远房亲戚有急事,有一些头天来了的人却没来,说:我们还以为像昨天那样,我们倒来了,他们却在睡觉。石八斤气得撕开衣襟,拿起刀划了很深的一条口子,鲜血汩汩流出,他说:谁明天要是再不去,就是这样。郭代表叹口气,又一次申请,公安局熟悉民情,从容不迫再次同意了。 再次日,人整齐了很多,大约有200号,基本云集这条街的精英,坐着两辆车浩浩荡荡开往蒙游,一路喊着不用怕,要抗争……我终于明白,在中国,人民游行最怕的其实还不是警察、狼狗、城管,而是人民自己。戈壁的我倒去了,你们却在家里睡大觉。所以我知道,这两天早上,人人都是准时起了床的,只是都扒门缝偷看到底有谁去了,别被别人涮了。由于大家都这么想,最后就只有不约而同地发烧、睡过、手机没响……派出所平时很难为人民派出点什么,这次终于派出了,派出两辆警车随行,监督合法游行。所长亲自带队,并不说话。据雷政策说,唐主席病榻之上听说有人自焚,内心悲痛,三虎就是在他的要求下才撤职的,唐氏公司上下一直奉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仅向瞎女捐赠5万元治病,为表示关注丁香街,也派出一辆车随行参加游行。 高速路上,我看见一辆战斗机贴着地面,刷地飞了过去,玛莎拉蒂,玛勒戈壁。 一?] 路上喊着口号,大家不禁很累,后来纷纷睡着了。 醒来时,眼睛被洗过一样干净,青山绿水,颜色饱和,能见度好得能看到天外。蒙游深处藏彝羌混居地,沿途还有一些岩黄色的雕楼。我们要去的所在,正在两座山形成的一个漂亮沟谷里,这里还有一处天然温泉,没有过度开发,水都是用竹筒从山上引下来的,直接引到山下一些乳岩池子里,旁边有些当地人搭的小木屋换衣服用,木屋柱子上竟还长有些野菌。 野生动物就在沟的那边,用高高的铁丝网隔着,悠闲地踱步、吃草、交配。公安局用心良苦,知道我们最近体力透支,精神紧张,特别让我们放一个松,顺便瓦解一下斗志。可确实是来游行的,不是来游玩的,鼓足精神,把标语展开,郭代表又讲了合法游行的话,菜刀妹和石八斤走在队列最前面,开始喊“还我权益”、“卫我家园”、“三个代表”之类的口号。其实这是暖场用的,等大家情绪上来了,毕然就开始喊正题了,当然,他没忘戴上白围巾。 —-—你打我的巢,我就打你的巢。 —-—谁横行霸道,我们就反对他,打烂他。 —-—打骂群众,群众就革掉他。 派出所的同志觉得这些话有些不对头,上来制止,毕然一甩围巾,亮出一本《毛泽东选集·第五卷》:跟我一起念,请翻到毛选第五卷第313页,“毛泽东论拆迁” —-—早几年,在河南省一个地方要修飞机场,事先不给农民安排好,就强迫人家搬家。那个庄的农民说,你拿根长棍子去拨树上雀儿的巢,把它搞下来,雀儿也要叫几声。邓小平你也有一个巢,我把你的巢搞烂了,你要不要叫几声? 这是我们精心设计的环节,集体朗诵《毛泽东论拆迁》原文,讲当年执法者强拆遭到当地农民反抗的,毛泽东说,夺权后如果不接受教训,人民就要革掉他……最后,毕然带领大家一起喊:手执毛选当空舞,不怕城管来抓捕,不扔石头不自焚,毛主席用兵真如神。 派出所所长上次缴了我们的宪法,这次也不好意思再缴毛泽东选集,因为宪法是虚无的,毛选是具体的,所长不敢跟具体的较劲。何况这里远离市区,也没有太大负面影响,笑一笑由得我们去。 这条沟空气含氧量高,利于人民激发肺活量,想起很多年前红军还经过这里,毕然带头唱起了《红军不怕远征难》,配合最近流行的唱红全国趋势,唱毕,二百多人一字纵队,举着标语逶迤向前,边走边喊,边喊还边可以看看风景,气氛越来越热烈,大家都解放了天性,纷纷喊出了心里话,比如×××政府,××市长。这里是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区,除了我们自己,没有别的人类,动物们不太听得懂,即使个别群众喊出些反动的,也属于人民内部消化,警察倒不太介意,后来也审美疲劳了,干脆不跟着我们,自顾找了一家农舍打起麻将。两小时过了,他们浑然不觉,任由我们继续游行。 当时气象万千,我们在高高的铁丝网外对动物们大喊大叫,动物们也在铁丝网里对我们大喊大叫……谁失去了家园,就此打了问号。 喊了近三小时,累了。郭代表说大家可以就地休整一下,当年红军在这里发动打土豪分田地,你们可以去瞻仰一下。人民哗地散开,说要沾些红军打土豪的勇气。 我没跟着去,觉得最近晦气横生,想去温泉一下,包一头他们欢欣鼓舞,跟着我跑到山沟里那个温泉洗晦气去了。那条沟很长,沿途尽是些郁郁葱葱的树,偶尔还有些小动物跑过,也不惊慌,瞪着亮亮的眼睛看我们。毕然感慨,与其在城里当钉子户,片瓦之争,还不如在这里当山民,听说这里山民人均活到90岁……忽见前面柏油路尽头,林子里露出一截黄色的车头,我拉了拉毕然,玛莎拉蒂。 我猛地竖起耳朵,隐约听到了喘息声,很特别的那种喘息声,女声,老子对这种声音一向敏感的。放慢步子,定睛看,车外果然扔了一些私货,奶奶的,还是三点式。 车震!这少爷奉命关注游行,却一直不见人影,带妞泡温泉打炮。毕然站住不想再往前行。我却拉他,戈壁的不看白不看,最好到跟前突然打个喷嚏吓他个阳痿……喘息声越来越大,夹杂着骚情的痛楚,狗日的那女的太浪了,还发出欧耶,戈壁的欧美片看多了,不过确实很给力,那唐少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但听不清。 毕然脸红筋涨,包一头更是喉头发硬,我屏住呼吸带着他们慢慢向前挪动,免费真人版片一定要看的,只可惜忘了带DV来,对了,手机也是可以的,拍下艳照,拿去威胁他,这个比当钉子户就要技术含量多了。虽然这对于我这么有底线的人,显得有些猥琐,但总是可以满足一下好奇心。悄悄摸出手机,尽量把焦距调远,穿过重重叠叠的树叶,向车里延伸过去……唐少赤身裸体趴在一雪白的妞身上,他背对着镜头,身体不断进攻,舌头还在舔那妞的粉嫩的脖子。那妞身体也很夸张,拼命地蠕动着,像一条蛇,长长的手指还风骚地抠着唐少的背。只是脸在暗处,看不太清楚。我耐心地调试焦距,戈壁的这对狗男女动作太大,一时调不好。这时唐少换了一个姿势,躺在坐椅上,把那妞抱起来立坐在他身上,一上一下,比一前一后清楚得多了,真他奶奶地配合镜头,真给力……那妞的脸慢慢变得清晰,非常的享受。她的胸也很清晰,非常的优秀,像奶牛一样,我很熟悉。 索拉拉。 我定在那里,脑子空空地像被针管抽了一样,索拉拉看见了我,她惊讶地啊了一声,猛地用手捂住嘴,她的手指那么漂亮,分明看见雪白的无名指上戴着的正是我给她买的钻戒,1克拉钻戒,一克拉玛依,燃烧起大火,瞬间烧尽我所有的人生梦想。 她又叫了一声,唐少不知所意,身体爆发出最猛烈的颤动,还喃喃:高潮吧,叫得好,大声点。然后像高射机枪一样向上进攻,她的身体随着进攻而摇晃,被动地摇晃,面无表情,像一个绝情的女巫看着我,看着她的男友。而她的男友也看着她,像看着林中一场有毒的大雾,雾中他的女友与另一个男人完成高潮。 唐少终于爆发出最后一声啊,崩溃了。 我的眼泪默默地流下来,觉得泪水从脸上滑过,把皮肤切开、再化掉了一般。突然想起某个时间,我曾内心独白: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你对我述说着高潮,却是另一个男人制造……默默回头,毕然他们跟在后面,惊惶不安。他们一定也看见了,但什么都没有说。我走着,觉得今天已经结束,明天也提前结束,今生已经结束,甚至过去也已结束,周迅在《如果·爱》里有一句,如果过去要有一个意义,就是让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什么钉子户,什么复式楼,如一把大火般烧尽。 菜刀妹愣愣地站在路边,也盯着树林里看,她看见我泪流满面,竟有一丝惊慌。 我对她笑笑,笑得很难看,走了。 一?] 阵狂飙从身后掠过,玛莎拉蒂拉着索拉拉超过我,她端坐在前排,竟雕像一样不回头。 第17章 回到丁香街,我把行李收拾好,鞠一躬:对不起兄弟们,这半年辛苦了,钱,我尽快退给你们。 我已给雷政策打了电话,说7400元/平方米,我同意,明天就可以签合同。雷政策大喜,说我明白了,成熟了,不给社会添成本了。 早上出门前,我一一道歉,毕呆,我不该逼你还债。包一头,我不该骂你烧包。肖咪咪,我早该尊重你退出的选择,包括所有的选择。你至少是一头无害的鹅,我,只不过是一条癞皮狗。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我,低头喃喃地。我首次向那根承重梁敬了一个礼。 出门,见菜刀妹站在那里,我绕过她,她又挡住,我无奈地笑:你还搞我做什么,我都成烂泥了,搞也没成就感。 我走,她跟着,他们也跟着,还是毕然说了句:喝点吧,像那年我被开除时一样。 我们默默地向街口走去,丁香街已不容我,无论是何老四还是其他馆子都不喜欢我,一行走来走去,又回到丁香街口,高姐正在门口,她红着眼睛:兄弟,菜都做好了,还有酒。那些小姐都默默地过来,把我拖进去。 高姐的饭菜做得很好,高姐的酒也是好酒,天上人间被查封时她抢出来十几箱酒,说这不是假酒,老娘当初什么都假,就是不卖假酒给客人。她一仰脖,先喝了一杯,小姐们也来敬我,菜刀妹自顾自地喝。 都喝了很多,毕然最先喝醉,哭了,他每醉必哭,说:李可乐,当初我被开除只有你陪我喝酒,兄弟好,比女人好……毕然当年那个海誓山盟的女孩,为了一款三星音乐手机就抛弃了他,她并不虚荣,只是同寝室都在用这款三星,女孩都有个互相比较的心,为此两人还吵了几架。正好辍学回家养猪的包一头返校,去老乡寝室见着毕然的妞,口水都流下来了,本来那妞心里一万个瞧不上包一头,可这个烧包贼胆小但贼心大,给老乡很多好处让帮忙牵线这妞。老乡得着好处,像个淫媒一样天天念叨包一头如何憨厚实干,如何有实力,如何体贴,那妞见惯了毕然的恃才傲物,接触包一头这恨不得给女孩舔脚趾的货,平添一丝好感。这天正为手机在生日跟毕然吵架,老乡赶紧告诉包一头说机会来了,包一头就隆重地买了一款手机,还在老乡建议下不留名,等那妞问急了才现出真身,还送了999朵玫瑰,连学费都预付了两个学期……后来的事就自然了。再后来,毕然一怒之下点燃给女孩写的情诗,不小心引燃了顶上的防水材料和电线,就以纵火被抓起来,离毕业还有两个月时,被开除。 高姐趁机搂着毕然:艺术系的女生不要你,姐我要你,姐是房术系的。毕然吐了,高姐赶紧带他去打理。见我说这一段,包一头不好意思地喝闷酒。 我曾告诉过毕然一个真理般的事实:这世上其实男人很难带坏女人,真正带坏女人的,只有女人,特别是好姐妹。毕然认为我歧视女性,我跟他解释:我,当然认为世上男人比女人更坏,但坏男人单枪匹马勾引女人,很容易遭到警觉,如果通过女人,特别通过这女人的好姐妹帮助,那女人就会不自觉放松警惕,温水煮青蛙就这个道理。男人是开水,会让女人腾地跳出来,好姐妹是温水,女孩子慢慢浸进去,不能自拔。 毕然当时大骂放屁,后来承认我是对的。可现在我觉得我错了,没有男人,女人怎么会变坏?没有包一头,毕然怎会纵火?没有唐少,索拉拉怎会背叛我?如果没有我这连房都买不起的傻,她也不会跟有钱人走。 菜刀妹酒量奇大,一杯接一杯地喝,也不说话,听到我说这句,拍拍我的肩膀,敬了我一杯,说看不出我还是像个男人样,那女主持都这样了,你还理解她。 我有些醉了,但神志还清,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她是主持?她又喝一杯:我还知道她叫索拉拉,她半年前在足浴城就被唐少上了。 我盯着她。她说:现在告诉你细节,想必你也不会寻死,唐少天天去他家开的圣天元茶楼喝茶,得手后就跟茶楼我那同学吹嘘,指着电视对我同学说,看,就这个妞,我刚刚在足浴把她上了,以唐少的性格当然是不会对服务员吹这种牛的,那一定是真的。 突然想起游行前,菜刀妹说只要我去,就告诉我一个秘密。我看着她,她点点头。我想了一想,原来就是在买了钻戒的第二天,索拉拉就……菜刀妹残忍地说:就让你戴绿帽子了。 我心里难受,眼睛也红了:唐家不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其实还得加上“妻吾妻以及人之妻” ,当时她跟我说工资税后8000元,其实是睡后8000元。 小姐们为宽我心,又依次敬我,还开玩笑,说可乐哥,你看妹妹我怎么样,今晚你就来妻我嘛,收为小妾也行,免费的。 我苦笑:妹妹们,你们都是好女孩,我虽是烂人、骗子,但你们的便宜还是不占的,否则就成城管了。以后等哥有钱了来找你们,给你们修大房子,开大夜店,我们一起坐台,哥当鸭,你们咳咳当那个什么。肖咪咪这东西其实是个鹅,什么叫鹅,让他跟你们说……我回头一看,肖咪咪竟不见了。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肖咪咪跑进来,流着鼻血,指着门外说唐……我冲出去,见唐少一脸阳光地盯着肖咪咪:你有病吗,这次开枪不灵了,居然不卧倒。 肖咪咪颤声:我就不卧倒,不卧倒。 唐少又上前,菜刀妹挡住他。唐少咦了一声,想想,伸手递给我一个钻戒,说:这个还给你,没想到你这钉子户,还跟我马子有一腿。 我说:她,是我马子,不是你马子,不过现在不是我马子了。 唐少:不管谁的马子,这破钻戒拿回去。 我说:送给她的,就永久是她的。 唐少阳光地笑笑:有种。回身把钻戒扔到水沟里。我赶紧跳下去捡,唐少冲过来就踩住我的手腕,愤怒地喊:敢睡我的马子,敢睡我的马子。 我大叫:我的马子,我的钻戒。 唐少扬起腿就踹在我鼻子上,血哗地流下来,我捡起一块石头要砸向唐少的脸,手被抓住,唐少的保镖围了过来,四个,个个跟摔跤队员一样。我挣扎着,却觉得整个身体悬空,人被保镖举起来,唐少呀嗨一声就扇我一耳光,又一拳砸向我的腰,又是一拳,我痛得眼泪出来了……肖咪咪喊杀人啦,保镖一耳光抽得他打了几个转,保镖挥拳向我太阳穴砸来。 突然他闷哼一声,我掉下来,见他捂着肚子,菜刀妹手里的刀淌着血,另一个保镖扑上来,菜刀妹凌空就吐了一口痰,趁他愣神,一刀砍进他肩膀,转身一刀掷向第三个保镖,这时手上又多了一把刀,拉过唐少架在脖子上怒喝:谁他妈敢过来,老子杀了他。 菜刀妹电光石火刺肚、吐痰砍肩、扔飞刀,再取新刀架在唐少脖子上,动作之连贯,让人来不及反应,我呆了,终于见菜刀妹真正出刀。那几个保镖从未见过一个戴帽子的瘦削女孩竟这样凶残,倒不是刀法,而是胆量。我忍住痛,给菜刀妹鼓起掌来,顺手给了唐少一拳,狗日的敢打老子的腰,腰,老子以后还要泡马子用的。 那第四个保镖慢慢靠近,高姐惊叫:拆迁队杀人啦……那帮小姐也大叫,还拿出锣鼓使劲敲。高姐机智,那几个保镖身高体壮,身上有专业的功夫,菜刀妹只是占了出手快胆子大,而且又吐痰又撩裆的街头流氓打架手法,要是反应过来,菜刀妹肯定吃亏,所以敲锣打鼓招呼街民。 远远地街民们开始喧哗,自游行之后,丁香街又开始凝聚,动作也较往日快了很多,远处响起炸雷般的吼声:三虎哪里跑,老子来单挑你!石八斤高大如山的身形向这边移动过来。 唐少脸煞白,对菜刀妹连连说:放过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菜刀妹想一想,把他放开,唐少嗖地蹿上车,那几个保镖也跳上去,轰鸣着逃跑了,石八斤追不及,远远地像个大力神一般,把根钢叉掷了过去,砸在尾杠上,砰的一声。 菜刀妹转过来对我吼:马子被人抢了还来羞辱你,你已经是乌龟了,再不反抗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你要是搬,丁香街龙头房少了一根钉子;你要是搬,就等于方便他们强行拆迁。你还是不是男人?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面子问题,而是全街人的面子。你有难,全街人都来救你,街上人有难,你会不会救他们?你他妈给我说……我狰狞着脸:老子不能又当乌龟还当王八蛋。发誓,发血誓,从今天起当一颗最大的钉子,跟他们血战到底! 第18章 我站在高高的桌子上面,一脸悲悯:一开始,你们注定就错了,步步都错。我相信,明天等着你们的,必是覆水难收的失败。我,甚至已经闻到死亡的味道。 一?] 开头,就震住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必须这么做,我需要他们被震住的样子。下面果然有人大声说:那你还讲个屁的演,滚蛋吧。 我凝重地点头:你预言得非常准确,明天起,我得滚蛋,你也要滚蛋,这里所有人都得滚蛋,那些正在街口集结的混蛋很快就要冲进来掀掉你的房顶,砸烂你的家当,打你的父母,烧你的姐妹……(下面一片哗然)但,有一种情况例外,滚蛋的并不是我们,滚的是那些混蛋,而我们将通过勇气和智慧,赢了保卫苍天赋予我们最基本的权利,在它慈悲之下有片瓦的庇荫……这是丁香街自临拆之后人数最整齐的一次,断手的何无畏,顾家刚刚满过百天的婴儿,轮椅上的瞎妹……这是菜刀妹专门召集的生死存亡大会,明天上午8点所谓价格协商就截止,之后就是强拆,她让我和毕然必须讲演一次,丁香街需要我们这样的人,无论从士气,还是抗拆的方法。 我等了三秒,激发一个人的斗志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感到足够痛苦,然后继续。我又沉默,足足五秒,人群差不多没耐性,我才运足丹田气: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秘密,他们隐藏多年,这并非圣人们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是,人人生于苍天之下,人人载于厚土之上,人人皆有居住权。圣人这个行业,有太多的傻逼,几千年来,他们一直在隐瞒这个真相,让我们也成为傻逼,但真相不言而喻:我,我们,这座城市,这片土地,我们不是以品格的优劣,辛勤的劳动,作为生存在这个国家的评判标准。而是以地位、金钱、背景来决定是否享有自由和幸福。我们一直在创造,但一直被按揭。现在是向他们兑现这个支票的时候了。从明天起,从南到北,从你到我,只要有天际和水草的地方,我们要开始一场追寻房子的历程,为你年迈的父母、你娇柔的妻子、你可爱的孩子,它显然会很艰难,甚至会失败,好在我相信,正义的银行不会破产,不,正义如同太阳,必将照耀在明天我们每一个人家的屋顶,我们尊严的屋顶,必将闪耀奇迹的金光,它的名字叫,奇迹……我一口气把这段话讲完,下面沉默,良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菜刀妹哭了,我第一次见她哭,她抱着我嚎啕大哭,说从来没见过男人这么帅说话,我不理她,甩一甩白围巾,别过头去……因为狗日的毕然正急急地拖,说快点,道具,该我上场了。 毕然今天特意换上一副圆框镜架,拿出一张诗笺,海子的《土地》:我腹中满怀城市的毒药和疾病,寻找喜悦的豹子,一切失败会导致一次繁忙的春天,实体前进时拿着的他自己的斧子……诵完,泪流满面,虚脱中晕倒在地。我趁势跳上台去,大声问:你们的土地……下面在石八斤带领下跺脚大声答:这里!我又问:你们会失败吗……下面大声答:不会!我扬臂张开:你们手中拿的是……下面在菜刀妹带领下一齐喊:斧子! 丁香街前所未有动员起来了,为了24小时后的强拆。这条街飘散的豆瓣味道,像战火一样燃烧着人民的每一个细胞。 可是不够,只有激情还是免不了一死,只有激情是傻的,陈胜吴广是傻B的,要从战略战术上更新丁香街钉子户,全面提高钉子户的技术含量,他们点头称是。 我再次跳上桌子,看着人民,只是看着不说话,他们果然凝神听我,肖咪咪适时地按开背后的电视屏幕,这是我们早商量好的,为了更直观,我们特意引入了: 看重庆这个,其实他只是最牛筋钉子户,不是最牛钉子户,勇气可嘉但缺乏法律常识,也缺乏与政府部门斗争的谋略,住在树上长达半年,拆迁办拆不了你,可交通部门可以起诉你,最后以阻塞交通、聚众滋事被判刑。看安徽这个,养了四条大狼狗安了12个摄像头,可仍然抵不住拆迁队强攻,一个人战斗是傻的,只是摆造型,最后狗被毒死,人被抓走。看南京这个,屋顶上钉那么多钉子有个屁用,装菠萝蜜吗?大铲车怕你钉子个毛,最后他被赶出家门,还得赔偿城管的出工费。年轻一点的肯定看过这个风靡一时的游戏,《钉子户大战拆迁队》,它很可爱,很强大,很创意,但不实用,典型的虚拟世界做派,最后无论你怎么玩这个游戏,免不了被拆迁队干死。因为,他们居然用的是拖鞋、木棍这么原生态的武器,充血功能弱小低端。丁他爸、丁小妹、丁他妈战斗差异性不强,容易被摸透,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邻居呼应,只是蛮干,他们以为是勇士,最后却成了烈士……还有房子上挂毛主席像、插红旗的良民,幼稚,天真,城管大哥眼睛一闭就铲了过去。为什么全国抗拆迁鲜有一处成功的?因为,太严重缺乏技术含量。 下面大声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指着下面:只有一个办法——不要当钉子,忘掉你们是钉子。 下面愣住:我们本来就是钉子嘛……我大声道:错,忘掉你是钉子,你再也不能当钉子了!你们一开始就错了,全国钉子户都错了,总假想自己是钉子,以钉子为荣,所做的一切,只不过为了证明自己还是钉子,但,只要是钉子,总有被拔掉的一天,所以我们的战略方针是——不要当钉子,要当锤子,不,我们要把无数的钉子聚集在一起,做成钉板,让拆迁队寸步难行,做成狼牙棒,主动出击,我们的行动叫狼牙棒计划。 具体来说: 一?] 、取消弱智的巡街队编制,不要摆造型,代之以全天候三班倒的狼牙突击队,、B、C三队分别由石八斤、何无畏、菜刀妹指挥,保证休息,互相也有竞争,由郭代表、菜刀妹和我做总指挥,另设作战参谋总部,分管具体作战方案。 二、拆迁队过去出入自由,想查哪家是哪家,小孩放消息树简直太小儿科,经常拆迁队拆完走了,小孩还没醒。现在要做的是设置新观察哨……这个暂时保密。重要的还有路障,为避免说我们阻碍交通,得有一个巧妙的突发事件,假装我们也是无辜的。 三、坚决禁止使用燃烧瓶这种低端自杀性武器,它射程近,准头差,灌制不易,奶奶个腿的油价还只升不降,更重要的是这个很容易未伤敌先伤己,没扔出去,倒流回来反把自己给烧了,妈的,还让拆迁队拍手称快。 四、弹弓、石块这些打鸟的玩意儿最多起骚扰作用,现在拆迁队都戴头盔,你挠痒痒吗?我们需要的是大规模杀伤武器。 五、拖把、拖鞋、木棍、鸡蛋这些贻笑大方的不要用了,特别是鸡蛋这种珍贵食物,未来我们坚守时是很需要的,所以粮食储备也要提前做好。 六、刀,咳,除了菜刀妹的菜刀之外都不准用,容易被公安抓到把柄,棍棒是可以的,但武器原则是尽量避免近身战斗,要发扬远程、安全、科技含量,等会儿要教大家使用先人诸葛孔明的宝贵遗产……七、牢记伟人的教育,比如毛主席的十六字方针要记住: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还比如“三个代表”:代表着先进的钉子户战斗技术,代表着保住房子的前进方向,代表着最广大钉子户的整体利益,所以要避免自私,要舍得一些小利益。咳,这个每家先出500元的抗拆公积金。 我一共讲了十大原则,还有属于作战参谋总部高度机密的,只有菜刀妹、石八斤、何无畏这些具体参战指挥知道,不一一赘述,战斗中自见分晓。 是夜,在参谋总部也就是我那油条房里,带领大家虔诚地跪拜了战神关圣人,感谢他保佑我们能旗开得胜,还敬了三炷香……我认为丁香街是需要信仰的,这种恶战必须找个图腾来提升士气,请关公帮我们镇住小人。 正想伸个懒腰,何无畏推门进来附耳低语:终于查清了,那人已经带来了,就在门外。 碟店的钱小二被带进来时大声喊冤:我真的不是内奸。何无畏上去就是一脚:是不是你狗日的通风报信火锅店开业? 钱小二的碟店一直没被城管骚扰,游行也推三阻四的,老子就怀疑过他,当时心猿意马,不想多管闲事,现在老子是总指挥,得搞清楚这条街到底多少内奸,否则后患无穷。这半年来,街上的消息传得太快了,雷政策第一时间就知道巡街队成立,知道我们开会的内容。那天我从蒙游一回来就给雷政策打电话答应7400元/平方米,他居然安慰我,天涯何处无芳草。当时连唐少都未必知情,倒是回来的大巴上,见我流泪,钱小二问我是不是游行得太冲动了,嘴快的高姐无意中说漏我被戴绿帽了……钱小二指天发誓:那天派出所所长其实早晓得火锅店开了,只是向我核实,我的店就在隔壁,不敢诓他说没看到。雷主任确也找过我问巡街队都有哪些人,可是他报的人数比我还清楚,人都是自私的,但我绝没有干对不起邻居的事,最多只是帮他们核实一些情况。 我问:那唐巧珍的事呢……钱小二满脸都是委屈: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我绝不干。何况,她那房是20年前的事情了,我还没搬过来,怎么会知道。 何无畏举棍要打,说亲眼看见他跟雷政策在城里喝茶。我拦住。钱小二肯定私下跟拆迁办接触过,但他没有完全说谎,直觉告诉我,丁香街的大内奸肯定不是他。所以我对钱小二说:我知道他们威胁你卖过盗版碟的事,但那才罚几个钱?现在生死存亡时刻,你得站在大家一边,才有真正的好处。 让钱小二回去了,还说相信他是好兄弟,他感激地点头,说看行动。 钱小二刚走,肖咪咪蹑手蹑脚过来说:那人找到了,听说是针对拆迁办的,本来还有些不敢,但石八斤一下子差点把他举到二楼,他便答应了。 我咳咳阴笑着,跟老子玩无间道,老子才是高手。 是夜,在高姐家里喝了一顿大酒,她自告奋勇,把自家作为后勤总部。我跟菜刀妹划拳喝酒,忽听街口一阵哗啦啦的巨响,笑饮一大杯,石八斤、何无畏办事真他妈给力,第一步,成了。 晚上在油条房睁着眼睡不着觉,觉得这个夜好漫长,从我第一次在城管执法办蹲厕所蹲出个油条房至今,像一个世纪。披衣上阳台,看见月亮真好,菜刀妹浑身如镀银一般,也在看月亮。 第19章 旭日高照,丁香街的画面从没这么清楚过,至少二百名城管,三十名派出所干警,还有几十名黑衣黑裤的汉子。黑压压堵在街口,一筹莫展,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大片巨石,还有泥沙、钢筋、脚手架等建渣。警灯闪烁,对讲机哇哇乱响,谁也搞不清丁香街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 这是昨天我让石八斤和何无畏干的,为了阻止拆迁队推进,找到运输建渣的兄弟,让他们假装擦刮事故把建渣倾倒在街口,四辆十轮大卡,每辆准载10吨,共40吨建渣倾泻在狭小的街口……那些运渣车平时在城里野蛮运输惯了,本就不情愿把建渣运到30公里外的垃圾场。听说可以挣4000元,当即接活。带头的一度觉得有人主动要求把建渣倒在家门口,很古怪,但想想他们的车牌都是泥巴挡住的,又是深夜,人不知鬼不觉,4000元等于连拉了三天的活儿,就干了。干得专业,专门挑了平时他们最不愿拉的废弃预制板。 望远镜中,我看见雷政策拉着一个精瘦的人说着什么,还有三虎,还有派出所所长,一群站在巨石后面好像在争论,最后精瘦汉子一挥手,三辆大铲车从队伍后面开过来,开始铲建渣。可平时拆迁队是只管铲倒,不管清理,但这街口的建渣却非得要搬走不可,三辆铲车每铲一次得跑到很远的地方把建渣倒掉,效率很低,半个多小时过去了,那40吨只清理了不到1/5。 终于耐不住,那精瘦汉子一挥手,部队直接挺进,丁香街强拆第一次围剿开始——大喇叭喊话,警察开道,城管跟进,散兵状前进的是黑衣黑裤的壮汉们,最后是雷政策和各类工商税务卫生部门,我知道,这是全国流行的强拆梯队模式。三百多人缓慢地爬上石头阵,小心躲开那些乱七八糟的钢筋,只苦了那些警察,他们平时养尊处优,体力差,这天没估计到艰难性,居然都穿的是皮鞋……警察落在后面才好,毕竟是正宗国家机器,不要轻易动他们,要动就动城管这些附属外挂零件,这个责任小。好在国家机器容易生锈,走了不到五分钟就彻底地落在后面,派出所所长弯着腰大喘着气,挥手让兄弟部队先走。 城管大哥就是强悍,一会儿十几个城管就冲到了石头阵的最高处,三虎张牙舞爪地喊:石八斤,老子来跟你单挑……然后率部直冲下来。 石八斤想跳出去,我按住,傻B才单挑,别忘了我们有比单挑更拉风的打法。等等,快了,你看戈壁的太帅了。 因为这时,那片石头阵漫起一片尘土,还有奇怪的乒乒乓乓的声音,与此同时那些城管像中了跳脚蛊一般抓狂乱跳,惨叫,纷纷想跑,却又被地下跳出的什么东西拉住。有些城管吃痛不过就用手中棍棒对地下一通乱打,可更坏了,更多的乒乒乓乓开始响起,更多的东西跳出来缠住城管的脚。石头阵上烟雾弥漫、惨叫声导报——捕鼠器,四百多个捕鼠器,纷纷被引发了。 昨天跑到荷花池市场批发了800个捕鼠器,特意安放在石头阵靠我们的这边,就是要利用他们冲下来刹不住脚,引发那些捕鼠器,回头是上坡,想回都回不了。有些还是连环的,碰一个发作四个,城管心急之下一顿乱打乱砸,导致有些捕鼠器跳到空中夹手夹脸。城管们一时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暗器,以为碰到新式地雷,只见石头阵上烟雾弥漫,乒乒、啪啪、哎哎……乒乒是城管砸打的声音,啪啪是捕鼠器作业,哎哎则是他们吃疼不过的叫声。 其中一个居然被夹中下身,连蹦连跳地呼救命,说还没有娶媳妇。旁边兄弟心急之下帮忙一扯夹子,那城管大叫一声,晕死过去。戈壁的军工厂出身的何无畏在一些上面焊了倒钩。钉子户这边看了哈哈大笑,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平添一丝娱乐。 后面的城管急速增援,精瘦汉子大声交代先用长棍棒清理,城管实战经验毕竟强大,不到五分钟,把我们安放的四百多个捕鼠器排除了。更多的城管拥上石头阵,三虎大喊:给我全体冲进去……去字未落,我也低声说:去! 只见漫天的飞矢密密麻麻向先头的城管扑去,遮天蔽日,光线都暗了一暗,200名城管纷纷惊呼。那是三国弩,先人诸葛孔明发明的三国弩,弩状如加大号的墨斗,内设连发机簧,虽经改装为玩乐之用,杀伤力不大,但打在身上很疼,一次可连发12支,昨天我们把锦里旅游一条街的那家店的库存全买光了。当然,我们还不想杀生,把箭头换成了硅胶,最近假肢厂效益不好,转型做假胸,但由于技术不过关硬得简直像乒乓球,被美容院退货,现在正派上用场。 只见弩箭发射之后就流水般不间断,何无畏不是善主,他的队发射之前都要把箭头裹一层502胶,所以箭不伤人,但打在身上就黏糊糊的。城管本来就密集,很快有人就拉扯不清了,加之先前那些被捕鼠器夹着的人还在抓狂,一时纠缠了三十多个城管在石头上滚成一团。三虎哇哇大叫,不准停步,往下冲。 我再次挥手:冲!第二轮弩箭又射了过去,这次城管有些经验,俯身找体积大点的石头躲在后面,避免再次正面受袭。只见大部分弩箭落在地上,只溅起一些薄薄的雾。一些观战钉子户不禁遗憾,叹息,胶水这么快就用完了。 可几秒钟之后,那些城管拔腿便跑,因为那些雾是花椒粉,最好的汉源花椒粉再加朝天椒粉……北方人三虎更受不了这个,阿嚏地打着喷嚏,眼泪横流,转身便跑。 捕鼠器、三国弩、花椒……城管大哥平时屡战屡胜,一时间碰到遭遇战,又是这么邪门的暗器,日弄的脑子里肯定发蒙,一时精瘦汉子也弹压不住,大部队撒丫子开跑,逃回石头阵那边去了。至于警察,早以不亚于平时肖咪咪的速度逃回了派出所,惊魂不定地躲在门缝观察,深深诧异辖区内竟出现这么多诡异暗器。至于那些黑衣黑裤的人,则因为散布在四周,反而吃亏不多。 菜刀妹尖叫拎刀想追,我拉住她,穷寇莫追,且我们尽量打远距离战斗,贴身肉搏就太不明智。大家欢呼的时候也不要站起身来,不要让对方盯住具体的人,法不责众,要是具体的人出头,担心秋后算账。 假肢厂,钉子户庆功会热烈,何无畏代表街民们敬了我一大杯,说还是有文化的人厉害,有章法,早知这样,他的手就不会断了,希望跟着我们一报断手之仇……郭代表感叹,有理有利有节,成功打退拆迁队,还没伤着人,这就是智慧啊……石八斤想了半天没说出来,干脆抱着我和毕然转了三圈,戈壁的这货身上好大一股野兽的味道……高姐带了十瓶好酒,还带了小姐们来,说干脆给大家跳舞唱歌助兴,那些小姐穿着性感,浓妆艳抹,舞技平庸,但很投入,舞毕还说谢谢大家了,如果丁香街不保,她们真是没处去,只有站街了。虽俗,但足够真情。 菜刀妹一直跟人划拳行令后来酒兴上来,跑后面找小姐换了衣服,出来当众跳了一段。靠,是《》里的《》,也就是中译的《有些疯了》,我最喜欢了。想不到菜刀妹还有这一手,一个小太妹眼波撩人,挺胸翘臀,全场惊呆,简直是尤物。 平心而论,菜刀妹三围比起来差得远,胸围也就32B,但她的屁股很翘,可能从小喜欢运动的原因,翘而有弹性,可以放个酒杯。咦,这个以前我怎没发现? 是夜总结,远距离作战方针得到信任,三国弩得到实战检验,捕鼠器很帅,但有缺点,城管过来时其实是有两个捕鼠器失灵弹起来了的,可能当时以为哪家扔在建渣里的,并没引起警觉,下次就不允许这样了,责成肖咪咪改进。 建渣阻阵则是一个很实用的方法,特邀参会的窦厂长还担心那几个运渣兄弟会不会受到牵连。我说他们有恃无恐,跟交警一家人。 过去排车号时,亲眼见一个交警副大队长把十几个运输车的本本交还给他们,他们都叫那交警为老板……中国几乎所有运渣车背后的老板,其实是交警自己。这很简单,运渣车不可能不超载,挣的就是超载的钱,要是没靠山,光罚款都罚死了,开始只是托人找相熟的交警走门路,交警也高抬贵手帮帮忙,遇到非管辖地段也辗转打个电话托门路。后来双方都发现,与其这样程序复杂,增加运营成本,不如近水楼台先得月,变成一家人。这就是潜规则,曾私下向一交警请教,那天他喝高了:反正要超载,反正要罚款,还不如在老子的管理下有序地超,有序地罚,我们工资那么低,他们也可怜,这种模式反而大家都挣钱,是共建和谐交通的具体表现。 我说,其实头晚派出所值班的肯定也听到了那阵巨响,但半夜两点已过,他们要么打着麻将不想出门,要么以为拆迁队单独在探营,这段时间拆迁队常半夜骚扰,加之正幺鸡、八筒着,一时也不管那么多了……但下次建渣阵再用就不灵了,派出所已然警觉。 窦厂长哦了一声,说派出所肯定警觉了,得换招。其实,老子对他更警觉,窦厂长,他是丁香街大户,可对抗拆并不坚决,今天问东问西的,狗日的窦麻子是不是内奸,俗话说十麻九怪,剩下一个是变态……他走了,我才向菜刀妹、何无畏、石八斤等人交代: 明天拆迁办定会追查那堆石头,我们要先下手为强,指责拆迁办野蛮行动,居然动用遮牌建渣车倾倒阻路,严重影响居民正常生活,特向社会声明,丁香街开始设置路障,不准外面车辆进出。另外还要大肆制造舆论,报社记者受制多,就动用网络民间力量,比如天涯杂谈,比如新浪博客,还有微博,这个东东是新鲜事物,传播得快,有关部门就是想删,早就转发无数了……肖咪咪说前几天按吩咐就注册了几十个博客和,微博消息已发出去,天涯杂谈还是说些人话的,高手潜水的也多,正好有个老同学在当斑主,可以互动。 又安排了一些新的战术,交代补充哪些武器弹药,清点了高姐拿来的一大堆避孕套…… 第20章 洗漱完刚要睡,菜刀妹拎瓶酒过来要跟我划拳。我盯着她,盯得她居然脸有些红。哇,菜刀妹脸红,这简直是神迹,相当于火星上发现有水……她说到底划不划,你个毛线男人。 我说:你先回答,第一,什么叫毛线? 菜刀妹得意地笑:毛线的意思就是这个人很麻烦很磨叽很扯不清的意思。你,第一次就毛线毛线的,现在好了一点了,主要是跟我学的。口人一口,哦,口人一口就是,哈哈的意思,90后火星语。 我不屑地:你属龙,龙尾巴,89年初生人,冒充脑残90后。 菜刀妹满不在乎:那又怎样?代表个性90后,歧视你毛线80后。 我叹口气:其实我是1980年大年初一凌晨生的,80后说我其实是70后老男人,70后又说我是80后无知小人,戈壁的老子一直卡在中间好多年,一直没组织挂靠。对了第二个要求——喝酒划拳可以,能换条裙子吗?我指的不是那种亮肉露点超短裙,而是清纯秀丽女生裙。 菜刀妹涨红着脸盯着我,拎着瓶子一怒消失了。一直没回来,我深觉无趣,对毕然叹着气:这妞,绝对属于大型猫科动物,稍惹她,就扑上来咬人。我是悄悄把女人分了很多种类的,比如不停嗑瓜子说话的高姐,属于啮齿类动物;比如母仪天下的焦同志,属于水母级动物;比如毕然过去那妞,房子车子票子都要抓,属于八爪吸盘类动物。 毕然睁大眼睛,菜刀妹一袭长裙,风情万种地站在我身后。 我才不会像毕呆那样惊讶,早知菜刀妹穿了裙子会很好看,才让她穿的。她肤白如雪,身材高挑,眼神灵动,还长了一对难得的美人骨,是个好坯子,要是仔细化水粉妆,那就是精致绝伦的青花瓷,比高圆圆妩媚,比全智贤古典,还有点异域朱丽叶·比诺什的销魂……转过来,看,这眼神,这线条,咳,好吧,大姐别转了,屁股上还挂着把菜刀,差点切到老子鼻子。当下两人开始划拳,彼时的情景是很壮观的:一个穿长裙的美女手拎酒瓶,一条腿跨在条凳上,屁股上叮当挂一菜刀,三结义啊、八匹马啊、二猴摘桃啊……太刺激了,太女流氓了。 她拳法比麻将差些,被我连胜十数拳,但酒量奇大,也不多话仰脖就干,干了还亮杯底,说姐姐我绝不养金鱼。反而是我百般计较,要么说掺多了,要么说出了弹簧手……她也不计较,豪迈地说那就重来。但一会儿还是把我搞得不胜酒力,毕然、包一头纷纷上,都被灌倒。我一脸敬仰,问她为什么酒量大。她撩一撩,一条腿放肆地跨在条凳上,大声说喝酒跟喝水一样,没感觉……咳,这个,大姐你可以把腿跨在条凳上,但跨之前不要先撩一撩,那是优雅的裙摆,不是你熟悉的牛仔。一撩,白花花的腿全出来了,让老男人流鼻血不说,也太不符合大姐你一贯的风格。 是该全面整体介绍一下她了:菜刀妹,身高1.68~1.70米之间,喜戴黑色跑酷帽,水洗牛仔裤,耳机不离身,还带有收音机功能。有时候她直勾勾站在马路中间望天,还以为她有自杀倾向了,跑过去,她却嗯地把耳麦取下来,问你个精神病跑马路中间干什么?想自杀吗……不喝水和可乐,更不喝茶,喝怪怪的运动饮料,浑身挂着金属饰品,喜欢韩国冷门组合,黑黑的刘海儿耷拉到下巴,常挡住一侧脸,冷气直逼地说,砍死你。 不过她真是一个哥们儿的料,常说80后女孩太不仗义,结婚就要房子。我们90后,有套子就行,要房子干什么,又不是跟房子叉叉;有身子就行了,要票子干什么,又不跟票子叉叉;有鞋子就行了,要车子干什么,又不是跟车子叉叉。我夸她说得太沁人心脾了,真应该封她个“子曰”,加以推广。要不是她年龄太小,又大型猫科动物,老子还真可以考虑屈尊下嫁给她……划着,想起上次她泼尿过来时说过一句,大着胆子问:你真的是处女? 她小妖般地一笑:你真想知道吗? 我叹气:你个小太妹肯定不是处女,现在找处女得去幼儿园。老子刚刚转发一条高人的微博,中国处女现状——不小心自损一批,犯罪分子破坏一批,感情骗子忽悠一批,合法程序消耗一批,生活所迫上市一批,看破红尘留守一批,科技发展修复一批。 她可能有些醉了,把脸贴着我的额头,有一种传说中吹兰吐麝的气息:我真是处女,今晚你要不要,去我那儿。 我说:要,现在就要。 她激动地说:先预热一下。慢慢把嘴贴近我,贴近我,无限贴近我,一口啐得我满脸都是唾沫,一耳光扇得我头晕脑涨。 我习惯了,笑了笑,躺下便睡。让她走时把门关好。 半夜,听菜刀妹在那边狂喊:老子要杀了他,杀了他。高姐在苦苦劝:别喝了,人都死了,哪儿去杀?何况再不争气,也是你父亲啊。 毕然瞪大眼睛:菜刀妹有父亲? 我说:没父亲她从哪儿蹦出来的?是人总是有父亲的,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是精子总会游向逼岸的。 拆迁队第一次围剿吃了亏,次日清早就派出10辆卡车清理建渣。 之前特意让运渣的兄弟在街口倾倒成一个字,左边护着东街,右边护着西街,留出的缺口正对派出所那条街,而我们可以从字外侧正常通行。这样就出现一个奇观:拆迁队在字内侧清建渣,钉子户在V字外侧修路障,双方扬铲如飞地拼进度,活像抢占摩天岭。但钉子户赶了一个通宵,中午时路障已修得差不多了,主要以水泥桩、碎石、铁链和树枝为主,还把建渣中较大的预制板拖过来作为挡板,等于是修了更大的一个字。到下午三点多,拆迁队才把建渣清理得差不多。 他们并不进攻,像在等什么,一会儿竟散去。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拆迁队今天是不会动手了,让何无畏的队值勤,其他人休息。车队领导打电话给菜刀妹说对她参加抗拆迁很不满意,让她去西街的总站谈话。石八斤要带人去保护,她撇嘴:他老家也刚刚被强拆,兄弟姐妹现在还住他家,只做个面子好给上面交差。 到了总站,领导满脸堆笑地握着菜刀妹的手嘘寒问暖,大骂拆迁队浑蛋,又交代要小心……我们多虑了。总站旁边就是动物园,石八斤就邀我们进去看一下,想想好久没到这里逛,跟他进去。 刚来丁香街时来逛过几次,那园子其实很破败了,衰草丛生,围栏斑驳生锈,动物不多,也就是熊、豹子、猴、鸵鸟以及一些爬行类动物,还有两头大象。石八斤说:本来有东北虎和大熊猫这些国宝的,可是养不起了,园长都想把这块地卖出去,要不是一时找不到地方养这些动物,狗日的就真卖出去了。 石八斤在动物园立马就变了一个人,他神态威严,指挥若定,活像三军总司令,他说,我就是巴顿将军。在猴山,他一声立正,那些正抓蚤子的猴子齐刷刷向我们敬礼,一喊齐步走,猴子们就一字纵队随着国歌走正步,行到旗杆处,一个身形硕壮估计是头猴的还随着国歌升起了国旗,歌曲止处,国旗正好在杆顶飘扬……石八斤一声毕礼,猴子们又挺腰敬礼。 包一头感叹这些猴子太聪明了,卖到马戏团很值一笔钱。那猴子龇牙一声叫,所有的猴子整齐划一对包一头吐口水,还竖起中指。 石八斤哈哈大笑,说这些猴子可不能说卖,一说卖它们就耍流氓。又回头呵斥猴子:国旗班战士可不能耍流氓。那些猴子纷纷做害羞状,以手捂脸。这些猴太精了,上次跑油条房里乱打乱砸,有只还解开我的挎包偷走里面给索拉拉刚买的口红,抹得满嘴都是。 这天石八斤带我们去的是熊山,说这儿的才是他的宝贝。可是在熊山却没见着熊,除了一个水池子外空空如也,石八斤微微一笑,大声喊:包子、包子……只见一头胸前有明亮月牙儿的熊,黑茸茸的熊哗的一声从水中钻出来,咧着嘴爬上岸,欢天喜地就奔了过来,见石八斤就一个劲儿作揖,像见着亲爹一样。石八斤转到铁栅栏那边打开门,那熊趁机突然把他摁倒在地,张开大嘴就向他腰间咬去,哗就拖出一口白花花的肉出来。凶性未改!我惊叫一声,却见石八斤还咧着大嘴笑,从腰间又拿出一个喂熊。包子,原来是包子,从没见过喜欢吃包子的熊。那熊等不及,伸嘴把腰包扯下来,哧地竟将腰包扯烂。 石八斤心疼新买的腰包,大声呵斥那熊,说到气处作势要走,那熊害怕主人,使劲作揖,又打自己嘴巴,最后竟在地下打滚逗石八斤开心,石八斤转怒为笑,骂道这个熊货没眼水、不长脑子。见主人笑,那熊赶紧爬起来,忙不迭地回头去吃包子。吃完,石八斤拍打着熊的脖颈,跟熊抱成一团。肖咪咪却捂着胸口说好担心呀,怕那熊一口把石八斤吃了。我盯了一眼肖咪咪,老子好烦这头鹅贱贱的样子。 石八斤笑斥:包子,你今天又调戏那头北极母熊,跟你说了好多次,人家是外国妞,不喜欢你这土货呢。这熊的名字就叫包子,喜欢吃包子。 石八斤一路上忧心忡忡:这包子是头黑熊,那馒头是头北极熊,黑熊你个土货去追求俄罗斯妞干什么?就算追到了,一黑一白搞破鞋,生下来是什么?斑熊吗?那太难看了。我安慰他:那就是大熊猫,国宝,那也不叫搞破鞋,叫涉外婚姻。他憨笑一下,又一脸忧心忡忡。 这段时间才发现,石八斤平时憨人憨笑的,对他的动物却忧心忡忡:那些猴子总爱耍流氓,上半年居然当着女游客打飞机,弄得扫黄打非办都出动了,还问是不是我这个单身汉教的;那些鸵鸟居然去卵鸡蛋,关键是卵出来后鸵鸟妈妈还带着小鸡在园子里一通乱跑,累得小鸡都抽抽了;还有就是,蟒蛇不冬眠了,大象不吃香蕉了,豹子好像在搞同性恋了,连那些野猪也开始学狗叫了……石八斤一脸恐惧,问我这是为什么。 我愣住,说:社会都这么变态,动物跟着变一变,也正常。 回到油条房,肖咪咪说出去取那个重要东西,我让他快去快回。 包一头讪笑着说他要出去学ERBA,缺好几天课了。我挥挥手,赶紧去一二B哎……毕然接了一个电话,说请假出去办点私事。我愣住,眼睛怎么红的,浪诗浪得这样悲催……毕然泪流满面:不是浪诗,是浪漫,你不要告诉别人,米粒回来了。 米粒!我惊得从床上掉下来:她不是去美国了吗,你怎么又和她接上头的? 毕然:她在微博里看见我,给了我私信,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挥手让他赶紧去,再念下去,老子姜子牙都倒了。 米粒就是当年伤毕然很深的那妞,我早知毕然这辈子食管里都会卡着这颗米粒,当初伤得连米饭都不吃,谁提米这个字都会翻脸,想不到7年过去,这微博一封私信,一颗山寨美国米粒就勾得他黯然销魂掌啪啪的,难道这就是情……忽然想起了索拉拉,她现在在干什么,还吃得惯干辣子吗,穿高跟鞋脚还疼吗?戈壁的,老子太不争气了,啪啪地打自己的脸,有些咸,对着镜子看,一摊血缓缓流下,竟无痛。 每个人今生都注定要呛死于一颗白米粒,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摊阴魂不散的蚊子血,到最后,蚊子血结成心头疖,米粒修成了舍利。 第21章 第二次围剿竟姗姗来迟,一连7天,街口没有动静,不见拆迁队,派出所的人居然去房交会增援了,因为买房的人实在太多。电视上市长在发表讲话:都说房产泡沫,可这就像喝啤酒,没泡沫谁敢喝,泡沫越多,买的人越多。 这不是啤酒,是肥皂水,喝下去死翘的。经过房交中心时,菜刀妹对那些排队的人都很不屑:又中了市长和开发商的圈套。 强拆以后,公交改道从动物园那头发车,拆迁队倒不敢骚扰公交。菜刀妹现在每天开四趟车,车队领导本来为保护起见叫她开十二趟全班,就是好让她没时间砍砍杀杀,可她说这样的话一定把全车队的车烧了。车队领导是一标准的河蟹,最后决定只开四趟,最大限度减少她的危险。听高姐说,小时候菜刀妹的妈妈有严重肾病,每回挤公交都挤不上去,疼得蜷在车站,最后死在车站,那时菜刀妹就发誓长大一定当个公交车司机。 我曾问高姐:菜刀妹爸爸是谁?高姐说:一个赌徒,穷得叮当响,把家里能偷的东西都偷了,最后还抛弃了家庭,死在广东了,输了赌债被打死在路上的,还是老乡出钱火化,把骨灰寄回来的。你说玖儿真惨,双亲都死在马路上,怪不得她一辈子都要开公交。 玖儿,姓明,明玖儿,很文艺,但和菜刀妹金刀大马做派太不搭了。 这几天形势不紧张,我们要购买一些钉战军需品,东西较多,常搭菜刀妹的车。每回坐她的车,她都让我坐在驾驶台旁边,帮她找点零钱,扶一下老人、小孩,顺便盯一下哪个色狼又找死了。开始两天还正常,慢慢地发现总有一些不明身份的车跟着她,而且都是好车,奔驰、宝马、奥迪,里面坐的是些皮衣大汉,时不时在下面拿眼瞄菜刀妹。 我提醒是不是拆迁队派来的,小心。菜刀妹不屑地看了看下面,啐一口,说不是,你不用管,谁怕谁还不知道呢。确实,那些大汉虽魁梧,但无论是身上穿着的名贵皮衣还是气质神态,并不像拆迁队的土鳖,而且对菜刀妹相当忌惮,只敢跟着,从不上车骚扰,有时她瞪眼,他们赶紧还别过头去。 一?] 连7天,他们就这样跟着,马路上出现一辆公交车后面跟着一排豪车的景象,那些豪车不是很守交通规则,闯红灯、压线、变向不打灯,这让菜刀妹有些生气。我知道她虽驾驶得很飙,但一向遵守规则,那次她剐了包一头侧镜,也是包呆突然别到公交专用道的。这天菜刀妹终于忍不住,后面一辆奔驰总对行人按喇叭,等红灯时还辱骂人行道上一个孕妇……她急着脸,一拉手刹,对乘客说声对不住,等我一下。 跳下车,噔噔冲到奔驰前,砰砰拍打着车门,当时我倒吸一口凉气,因为那车里坐了四个,都是吊额青筋的大汉,都下车围住菜刀妹。你真以为自己是猫科动物吗,顶多是野蛮点的,这下肯定吃亏。赶紧带着何无畏跑下去救火。 却见那四个大汉低头站在四周不说话,很谦卑的样子,菜刀妹正一下一下打其中一个的后脑勺:你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你是屁放出来的?你个自己生殖自己的单细胞动物,居然骂孕妇!给她道歉,鞠一个躬……那大汉转身对孕妇赔了不是又鞠一躬。她又说人家是两个人,得鞠躬两次。大汉照做。 菜刀妹上车之前,对那几个皮衣大汉竖了一下中指:告诉你们老大,老子宁嫁蛤蟆,不嫁他家。 原来是要泡菜刀妹的社团。忽然觉得哪儿不对劲。 拆迁队第二次围剿终于开始。凌晨五点,乌云一样扑来,看不到人形,只听到黑暗中整齐划一的卡卡声,是队伍在推进。 越来越近,很快突破第一道预制板防线,突破第二道汽油桶防线,依稀的星光,看清足有400名城管沉默地挺进,面无表情,人人手里举着钢化玻璃盾牌,统一穿着的是厚实的登山靴……我知道,这是为抵挡三国弩和捕鼠器。拖了一周就是在准备这两大法宝,他们想一举拿下丁香街。 玻盾反着冷冷的光,让人心头发紧,才看清不少人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带抓钩的钢钎,肯定是为了大型铲车不及赶到时,方便抓拉房屋快速强拆,可以搂草打兔子,也让捕鼠器失灵。 这支拆迁队比第一次围剿时精锐得多,也镇定得多,身后一些观战的街民已在惊呼,顾师傅不断念叨顶不住的、顶不住的;窦麻子干脆转身要逃;何无畏把他拉回来,让他瞪大眼睛看着……此时,V字的东街由菜刀妹指挥,西街由石八斤指挥,中间由我和何无畏坐镇。我们不知其他两边的情况,这时,也只有各自为战了。 全副武装的拆迁队已攻进第三道防线,那是由水泥桩和铁链条组成的,四百名城管分成十几个分队,向东西两街冲进,与此同时,一发暗红色的信号弹向天上升起,那精瘦汉子站在街口的吉普车上大声喊:快速行动,斩草除根。 我也站起来喊:天女散花,放火烧狼。 一?] 条火蛇闪亮蹿过,这是石八斤点燃了地上的硫黄导索,也是我们的信号弹——一时间,震天响的鞭炮炸开,绽裂出令人眩晕的火团, 8万枚电光炮,平均一个城管可以摊到200枚,散放的,上面还压了碎石和树枝。瞬间那些城管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即使拼命用玻盾护住面部,后背、腰腿、屁股特别是裆部也是最好的散爆点,呼叫中,立即倒下一片城管。一倒下,整个身体就如扑倒在地雷阵上……日弄的,都可以当成神七发射出去了。 料到他们为对付诸葛孔明的三国弩,会用钢化玻璃盾牌;为对付捕鼠器,就要穿上登山皮靴。这几天,何无畏和石八斤几乎把城隍庙最强力的电光炮买光了,一个个拆开,昨晚就悄悄铺在有硫黄的碎石堆上。要让这些拆迁队尝一下自制霰弹的厉害,戈壁的,以为老子就只有三国弩和捕鼠器,知道什么叫智力优势吗,老子从小在乡下日弄村长搞破鞋的招数,还没完全使出来。 此时A、B、三队已全面开花,战场被照得如同白昼。在望远镜里看到那精瘦汉子暴跳如雷,亲自带了三十多人向战场里冲进,那些本往后撤的城管又反身冲进第三道防线,这时电光炮已渐渐势弱,一下子就冲进来二十多名城管。 我对何无畏做了一个手势,何无畏单手抱起一根齐腰粗的火焰弹向城管平放而去,轰隆隆,脸都被映得五颜六色的。石八斤和菜刀妹那两边也一齐动手了,火焰弹、魔术弹、冲天弹平射的威力太大了,刹那间丁香街犹如进入魔幻世界,三面交织,让正冲过来的城管成了被重机枪扫射的活靶,十几个当场倒地,剩下的身上挂彩狼狈逃窜,精瘦汉子拦也拦不住,向街口退去。 我,这么有文化和爱心的人,本不想率先使用核武器的,这都是你们逼的。 妇女们花容失色,倒是一些早起的孩子跳起脚拍手,以为过年。 不好,菜刀妹拎刀冲出去了,她的队员也冲出去了,人人拿着棍棒一通乱打。石八斤这个熊货忍不住带着队员跳出去,见城管就打倒城管,见已打倒的城管,补几下打成伤城管。石八斤大声吼着:三虎,老子要跟你单挑。 太阳升起,群情激昂,这是丁香街建街以来最大的人民胜利,可是我严肃地批评了各参战指战员: 远距离,你个石八斤懂吗?你个熊货以为是三国水浒吗?还单挑!你战神吗?从古至今战神只有关圣人一个,你不是战神,你是战斗中的神经病。我说过多次,首先要保证参战人员的安全!其次,现在抗拆迁是一种默契游戏,敌我双方争的是地盘和房子,我们不跟他们肉搏,就可以尽量延缓这些日弄的来肉搏。为什么菜刀妹天天开着公交没人敢动她?为什么他们也不跑到动物园动你?因为公交车不是战场,动物园也不是战场——中国暴力拆迁,拆迁队现在只动房子里的人,只要你走出房子,他们就不动你,更不会到单位里打你,他们这些日弄的还有一点,一点点,一点点点人性或者说畏惧。之所以发明三国弩、捕鼠器、电光炮,就是不想激起拆迁队那些日弄的贴身肉搏的欲望。丁香街只是玩三国游戏,只是捕鼠方法不太妥当,只是燃放烟花违反了指定范围和时间。记住,敌我双方现阶段只是争地盘,只是控制与反控制。 我叹口气:当然迟早要肉搏,我只是想尽量延缓这一天的到来,拖到拆迁截止日那天,事情或许有转机,但还有将近5个月……太残酷了,丁香街都是有家有室的,你个石八斤无牵无挂,就不为别人考虑吗? 然后我高举双手,大声说:但是总体而言,我为丁香街感到骄傲,为石八斤、菜刀妹、何无畏而自豪,小小肉搏一下不是大问题,所以本指挥要大大地表扬一下你们,等会儿我请喝酒……菜刀妹一条腿跨在石凳上:八匹马啊,七星岗啊,三结义啊,二猴摘桃……太流氓了,女流氓。 第22章 这天晚上大家都醉了,除了值夜的何无畏和跑出去跟米粒约会的毕然,都醉了。郭代表不到半小时就被抬回家里,高姐醉得跳脱衣舞,其他人烂醉如泥,除了我没醉,因为菜刀妹醉了。 我从来没看过菜刀妹喝醉,有次拆迁办为表示亲民,请丁香街居民们喝酒,在街上一字排开几十米的长桌,楚河汉界地坐定,而菜刀妹一个人从这头喝到那头,喝到桌子对面如同空气,都溜到桌下了。而她面不改色心不跳,真正的千杯不倒,吓得焦同志在桌下一个劲念叨圣人语录。 今晚她醉是有原因的,她说平时喝不醉是因为不想醉,体内有个开关,打开就可以醉。坏人太多,所以平时是关着的,今天觉得好人多,就打开了。果然,喝了二十多杯,就醉了。吐得一身都是,别人都不行了,我只得把她背回隔壁。 进门就喵喵的,这是菜刀妹收留的流浪猫。上次我掉到转角下面,那些可恶的猫就对我横眉竖眼地喵喵,还企图拉屎,我大声学狗叫才吓跑这些流氓猫。我容易吗,被猫主人泼尿,被猫拉屎未遂,装狗,贱狗还得背大型猫科回家。幸好菜刀妹身材好,轻飘飘像根草。我不敢背她去楼上卧室,一方面怕转角,戈壁的地道战吗,家里弄什么翻板;另一方面也很鄙视韩剧里男主人公把女孩背进卧室,从误会发展到一段情愫的浅薄桥段……我大开房门,把她放在那排沙发上,鞋也不帮她脱,衣服也不帮擦,让她脏着吐着,转身就走了。 走时随便瞄一眼客厅,空荡荡的,墙中央有张很大的照片,菜刀妹和一个漂亮的女人。一看就知是她妈妈,雪花飘扬中,两人在一棵大树下各抱一只猫,偎依在一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只是那漂亮女人脸上有种凄婉,不像菜刀妹一脸小妖式的英姿飒爽。除外就是一排黑沙发,菜刀妹怎么这样喜欢黑色?那个巨大的沙袋有些意思,上面画了一个人像,但面目模糊,像刀划的,也可能是被猫抓的,这些猫跳得真高。 这时菜刀妹突然从沙发上弹起,双手伸出,直扑过来……哈里路亚圣女你大半夜干什么?怒目圆睁的,怎么也不像调情。莫非跟包一头有共同爱好?这社会病人太多了。只见她十指如戟,在沙袋上那个人像上哧哧一阵狂抓,估计都练到第八重了,超风妹妹,小的我都觉得面皮发痛了,风紧,扯乎。 出得门外,听她在后面清醒地笑:李可乐,我没醉,真的。 我加速快跑,逃回油条房。 回房,见肖咪咪已醒了,一脸贱笑地把手机耳麦给我听。我静静地听,哑然失笑,里面是一男一女,很熟悉的一男一女,对话如下: 男:哎,每当想起你,我心里就有一种弱弱的痛。 女:难道你还没有释怀吗?造物弄人啊,直叫我遇到你这前世的冤家。 男:真后悔陪市长到三亚考察,这时才多少知道点什么是断肠的感觉,出差才一天,断肠人在天涯。 女:小东西,你这又是何苦,道是无情却有情,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思,我的雷。 我的雷,劈得我外焦里嫩经脉尽断老树开花,是的,这是雷政策,和焦同志……的对话。 自从通过短信小广告复制了雷政策的手机卡后,我们已监听有一周了,准确说创意是在钉子户誓师大会前,实施是在捕鼠器大战后第二天,肖咪咪就找那人把雷政策的卡成功复制,“只要有对方手机号码……”我爱死这短信小广告,正好雷政策那段时间为油条房爱给我打电话,这叫以暴制暴,不叫非法监听。所以我能知道拆迁队会使用钢化玻璃盾牌,会穿登山靴。当我真是诸葛亮,其实我只是臭皮匠。我在钉子户誓师大会上所说的新式观察哨,就是指这个。只是第一次反围剿时间仓促,没来得及复制。 监听手机已成为我们内部最重要的工作,也是一个惩罚。想想,雷政策哗哗挠着他那油光光的头说出:心里有种弱弱的痛……以及摆着丁字步的焦同志轻蹙眉头说:小东西,直叫我遇到你这前世的冤家……妈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要付出多少精神代价才可以全程听下来,不过这是一个令人感动的景象,我一直好奇,他们是怎样做到信自己的,信自己,得文艺。这世上其实只分两种人:一种是信自己的,一种是不信自己的。我是后一种。 放下对雷焦二位同志文艺腔的好奇,注意实质内容,听到雷政策严肃地说:还是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焦同志听到这里淫荡地笑了一下,还嗯嘛。雷政策让她认真点,不要总想那个事情。继续说:一方面拆迁队的二虎要使绝招了,另一方面你还得加强跟刁民们再讲演,他们是需要改造的。 焦同志嗯了一声,好像心有余悸:那两个人胡搅蛮缠不好对付,得想办法除掉他们,他妈的简直不讲圣人的道理,尽说些低俗至极的话,老娘那天很想直接掐碎他们的鸟蛋……雷政策呵呵一笑:小东西,不准掐别的男人鸟蛋,要掐就掐我的吧。 两人不说文艺腔,真气就贯通一些,爽朗地笑起来,又说了一会儿床上姿势、市长的情人以及美帝国主义快破产了等国际国内大事,两个小东西,才互相嗯嘛嗯嘛亲了好久,挂掉。 毕然跟米粒约会才回来,急问雷焦二位同志说了些什么。我脑子一片混乱:断肠,小东西,市长情人,对了还要掐碎我俩的鸟蛋。 毕然紧急护裆,说鸟蛋是要献给米粒的,她说过了春节就跟他结婚,从此只关心粮食和蔬菜。 见他一脸不可救药的幸福,我叫醒石八斤,对他耳语。 那十几个黑衣汉从清衣江刚游近岸边,就被何无畏布下的排钩钩住了,像一排黄鳝。 那一队城管刚刚走到动物园门口,发现有人拍他们的肩,回头,手上的棍棒就被抢了,一群猴子飞驰而去。他们去追,撞上几堵墙,毛茸茸的,其实是包子、馒头、面条等几头熊。包子还抱住其中一个队长,大嘴哈着白气,搓他的腰,那队长立马晕死过去,其他的吓得哇哇逃跑。 从街口摸进来的由二虎、三虎率领,盾牌、登山靴、消防队的防火服,为了切割封路的铁链条,甚至还带了几杆焊枪。没碰到三国弩、捕鼠器,也没碰到烟花爆竹,却发现街上突然飘来飘去一些白影,用手电一照,披头散发、脸上淌着血、舌头拖那么长……女鬼啊!又不敢大声叫,奋力往回跑,被二虎低声喝止,定睛看,是挂在树上的塑料模特,披着白色的床单,脸上涂了番茄酱一类的东西,嘴里吊的其实是充气避孕套。 三虎怒吼着用焊枪喷向塑料模特,爆炸了,因为避孕套里充的全是甲烷。 要不是二虎也就是那精瘦汉子命令紧急撤退,他们会被炸成甩饼,模特下面我们安了很多导火索,点火就爆。当然,剂量我们适当掌握,还不至于跟他们拼命。 感谢雷政策,感谢焦同志,这段时间他俩每天通话四五次,基本能满足油条房客户的情报需求,特别雷政策简直成诗人了,还给焦同志写了情诗体日记在电话里念: 陪市长看比基尼舞,我却在想你身上那片小椰林,小椰林,深埋着我多少风情/还忆起那晚加班,你蹲在办公桌下,你的红唇,我的下身,欲火难忍/郑书记与付市长有个小秘密,床上才能告诉你/一江春水向东流,你的小手在我全身游走/唐听山送市长情人一辆红奥迪,付市长却骂他很小气……虽记得乱七八糟,但信息量大,还合辙押韵如顺口溜,这些我都录下来了,哪天可以要挟他。 事情发生突变,那天雷政策不小心说漏嘴,念出:把玩你的长发,轻吻你双眼皮的俏皮……焦同志立马翻脸,在电话里大声质问,是不是办公室那个小狐狸精。因为焦同志是短发加单眼皮。雷政策嗫嚅半天解释不清楚,焦同志慨然把电话挂掉。之后雷政策怎么打,她都不接。 日弄的,雷政策过去最爱在焦同志这部下面前显摆作为副局级干部所掌握的秘密,什么谁受贿谁偷情谁跟谁是政敌,焦同志也爱把拆迁办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告密给雷政策。现在焦同志不接电话,雷政策电话里说的大多是些客套话,他在三亚出差,也没必要对丁香街的消息掌握得那么细。一时间,我们的消息竟没那么灵通。 所以二虎率队攻进丁香街,事先毫不知情。 一?] 百多人是从豆瓣厂厂区的围墙翻进来的,平时这里都有狼牙队值夜,可这晚窦麻子请生日宴,只留了两个队员站岗,轻松被电棍放倒。一百多人翻墙进来,走到最近的东街顾师傅家门口,才被发现。当时顾师傅儿媳抱着孩子,吓得惊叫起来,当下孩子就被三虎抢去。 顾师傅听见惊叫出门,一见是拆迁队,据守家门不出。听到锣鼓响,我才跟何无畏带着队员赶去,场面已被拆迁队控制。正见三虎高举孩子,勒令顾师傅五分钟内带着全家出门,服从强拆,否则就抱走孩子卖到河南老家去,谁敢对抗拆迁,就把孩子扔地下摔死。 没人性做到极致,连半岁的小孩都不放过,丁香街狼牙队也有一百多号人,可投鼠忌器,僵在那里。何无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要报断手之仇,咔咔地摸出刺刀要上去拼命。我使劲把他拖住,顾家媳妇甚至跪下来苦苦哀求何无畏,宁拆房子,也要保住孩子。 顾家媳妇回头喊让顾师傅出来,顾师傅守在房里就不出来,公媳一里一外吵起来……拆迁队已开始强拆理发店,他们带的正是那种有钢爪的长钎,几分钟门脸就被拆了一半。纵是菜刀妹平时神勇惯了,此时也不敢冲上去,只能大骂三虎卑鄙。 三虎莫名其妙看着菜刀妹:卑鄙?这是什么,哈哈,卑鄙是拆迁队的通行证,高尚是钉子户的墓志铭。狗日的没文化还学会这句了,估计是拆迁队的内部队训。 顾师傅终于走出门来,老泪纵横地说:孩子比房子重要啊,我输了,你把孩子还给我们吧。三虎抱着孩子却跳后一步,吼:拆完房子后才能还孩子。 这个粗人也不懂怎么抱孩子,就用胳膊夹着,那孩子才半岁怎禁得住三虎铁箍一样的胳膊,开始还哭,后来竟没了声音。顾师傅儿媳上去就要抢,却被城管队员一顿暴打,鼻血长淌。顾师傅怕人房两丢,站在房门前,也不出来。 三虎高举那孩子,做投掷状:再不出来,我扔了。一下一下地把孩子当沙包般扔耍,无人敢上前阻止,怕一失手反把孩子弄没命。三虎嚣张地扔上,接住,又扔上……一条黑影嗖地掠过,抱着孩子就跑,三虎抬头就追,发现那影子已跳到树上。猴子,可爱的流氓猴头。它抱着孩子还亲了一口,回头对三虎吐了一口口水,竖起中指。三虎大怒用铁钎去打,漫天飞雨扑了下来,只见满树都挂着猴子吐口水、撒猴尿……忽听石八斤大吼一声:三虎,老子跟你单挑! 远远地石八斤跑来,这次我不拦他了。三虎回头一看是石八斤,立马兴奋得肌肉都要绷爆了,他紧握铁钎,突然怪叫一声来吧,举着铁钎也向石八斤冲去。 我心中一凛,三虎身高也是1.85以上,膀大腰圆,生性凶残,几个回合就迫使有功夫底子的何无畏断手,证明实战经验极其丰富。石八斤虽身材高大,毕竟只是一个饲养员,为人又憨厚,心中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三虎带着一股劲风冲去,千钧一发,我心头一缩,知道完了……石八斤手里竟没有任何武器,那一刻三虎铁钎当头砸下,石八斤赤手空拳,我惨烈浮现石八斤脑浆迸裂的情景……只听得一声山摇地动般的吼声,震得仿佛地皮都动了一动,石八斤什么都没做,只是保持着他那浑身是毛的巨大身体向前冲,冲,像一座移动的大山,三虎完全没估计到石八斤的冲量反人类般的巨大,就被山,一座山压在下面。好像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一?] 场单挑用最简单的方式分出胜负,石八斤怒吼中只是巨大地向前一冲,就冲垮了对手。 他把已软了的三虎抓起来,转了两个圈,甩了出去。我喊:日弄的,把这个没人性的城管弄成甩饼。 狼牙队呐喊着冲向拆迁队……拆迁队失去首领,立马颓了,纷纷向豆瓣厂围墙逃去。幸好二虎在围墙处接应,但还是有几个跑路不及,被何无畏带着的人围殴得惨叫声声,不知死活。 这已不是我能控制的了,肉搏必然发生。我现在盼望的,是雷政策与焦同志,火速重续恩爱。 第23章 可雷政策和焦同志竟半个多月未通话。拆迁队趁我们情报不灵,屡屡从围墙翻过来得手,我最害怕的巷战,终于来了。 拆迁队前两次围剿都从街口正面强攻,被捕鼠器、炮仗阵、平射烟花远程地击退,顾家一战虽败,可尝到甜头,停止正面强攻,开始渗透式巷战。我们虽加强了巡逻,从过去的一队轮值变成了两队共守,一队待命,但总有疏漏。丁香街防线漫长:最外侧是河道,河道内侧是密密的灌林,再内侧,一部分是动物园和汽车总站,另一部分就是假肢厂、豆瓣厂以及一些店的围墙。拆迁队不会打两个国营单位的心思,而假肢厂和豆瓣厂,沦为必争之地。 趟河道和穿灌林虽然艰难,总好过正面强攻,墙上有很多铁钉和玻璃渣,拆迁队可以用棍棒打掉,后来为省事直接把棕垫和棉被往墙头一扔,搭梯子就过来了。这半个月每天都有交手,三五天还会爆发一次大战,捕鼠器、三国弩只能起一些牵制作用,为防火灾平射烟花也不能经常用,被迫近搏。我们小心翼翼,可还是有三家房被拆毁,当时大部分人在这边顶住二百多号拆迁队员,那边就冲破何无畏防线。他们很聪明,冲进后只是控制地形不让何无畏反攻,再强拆。还有人还没跑出来,四个人被压成重伤。 丁香街共173户人家,大部分还健在,但首度被攻陷是一个不祥的符号。那三家整天哭哭啼啼,给人们带来很大的心理阴影。我们那律师曾代表那三家报案说拆迁队伤人,回来却表示上次顾家之战有四个城管被围殴成重伤,现在刑警队要介入,这案子危险啊得再交点钱……这时候律师有个屁用,吃了原告吃被告,吃了被告吃诬告,最后把客户吃成个大傻帽。 刑侦队居然真来了。在派出所带领下进来,走访街民们……我们把他藏起来了,菜刀妹大咧咧地说,何无畏是临时围殴,跟上次他的手被城管铲断是一个性质,何家也是临时性聘用钉子户,跟很多拆迁队员也是一个性质,所以不知人到哪儿去了。我很欣慰,最近菜刀妹跟我们混多了,口才有很大提升,通感和类比都会用,不单单砍砍杀杀。那刑警头是个黑矮中年人,本来气势汹汹,问明菜刀妹身份后,嘿嘿一笑,说姑娘你真会说话。也不生气,竟走了。 巷战继续,我们在河道里安了很多倒钩,在灌林里也布下陷阱,但这些招用两三次就不太灵,城管大哥智力其实很高的,用磁铁对付倒钩,开路时先用棍棒一通打,陷阱往往暴露。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对抗巷战,我的抗拆宝典里还有办法,只是巷战太危险,对街民心理影响大,又不得不考虑成本。这段时间花销大,每户交的500元抗拆公基金,剩得不多了,再让交,有些人家发怨声,好在菜刀妹、何无畏、石八斤在街上威信很高,郭代表也大力呼吁,除了孤女瞎妹外,每户又交了500元。别看一户1000元不多,各家实力不一,心态也不一,几乎全脱产抗拆,日常收入大受影响,已有人说按每户收不划算,该按人头收,还有人说按人头才不合理,该按房子面积收。 安装电网是不得已,效果还将就。但每一米防区得用五六米电线,成本大。变电压器也难做好分寸,220伏会把拆迁队电死,刑警真会把人带走……要是调到90伏,很多拆迁队员都穿着厚靴子和雨衣上阵,较绝缘,身体又强悍,似乎不太到位。关键是安全隐患,有次自己人被电着,还有次下雨短路,着火了。 窦麻子也开始风言风语,说这样打下去,不行的。这个重大内奸嫌疑人,老子很快会抓住你的证据。我天天揣着那部手机,监听雷焦二同志什么时候重续前缘。我已经很变态了,前所未有地盼望着某对狗男女快快偷情,好让我掌握拆迁队准确的进攻方向,这样全面防守,撑不下去。 讨厌巷战,太折磨人的神经,一会儿东街,一会儿西街,一会墙那边有动静,一会听到河道里有水响,有时根本是误报,但还得过去。巷战就是这样。《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里那个政委说过,丢掉一条小巷,就可能丢掉一个西伯利亚。 就这样日日折磨,夜夜惊魂……东街终于告破。 一?] 次奇怪的告破。没任何人发现敌情,拆迁队就出现在东街。因是深夜,对于他们最先是出现在东街哪个位置,有各种说法,有人说是在何老四火锅店废墟后面,有人说是区长春药店,还有人说是被查封的天上人间……反正二百多号拆迁队员最后包围了假肢厂,控制了厂工宿舍。郭代表率领职工要反抗,可假肢厂都是些老弱妇孺,他也五十多岁,一秒钟就被按在地下,绑得跟粽子一样。 我们赶过去时,他流着鼻血,正在喊着把眼镜给他戴上,要看看是哪个坏人敢把人大代表绑起来,胆子太大了……三虎一只膀子用绷带吊起,踢着郭代表,大骂你戴眼镜有个鸟用,连拆迁形势都看不清楚,还人大代表,不跟着政府走却带领刁民们反抗,我们赢定了。 郭代表满脸都是泥污。自到丁香街,他虽然一直对我们不温不火,但每一次都跟我们站在一起的,哪怕菜刀妹翻脸,整条丁香街都孤立我们,他也没一点歧视。他常提供会议场所,看经费不够还私人拿出5000块,说人民代表为人民,这时候多一块钱,就是多一份对人民的责任。我觉得,这才是真朋友。 这时,石八斤看着心急,率队就要强攻,我拉着他:那边有几十个老人小孩,急不得,智取。 可智取是一句屁话,总不能再用猴子吧,这厂区里又没有树。拆迁队这时已围好一个防守圈,我们一百多号人哪攻得进去。 见拆迁队已开始拆,我只得让石八斤带人攻,不可不攻,拖住对手,不可强攻,不要惹急对手,老人小孩比房子重要。石八斤就带人扔石头,丢烟火,十几个人冲击一下,再退回来……急得石八斤哇哇大叫,让三虎过来单挑。三虎根本不理他,只是盯着郭代表。 石八斤攻的时候,我一直在紧急调动智商思考。智商,智商跟情商确实不太一样,老子泡妞时情商就跟水龙头一样,拧开来就用,拧关上就停。可智商就像便秘,它确实在,总挤不出来。想起菜刀妹,她去哪儿了,咦,她不会是内奸吧……一阵急促的喇叭,只见一辆公交车披头散发地疾驰过来,菜刀妹高高地坐在驾驶台上,像开着一艘战列舰。我深知其意大呼快闪开,我们的人闪出一条道。但那些拆迁队员没搞懂深夜怎会有辆公交车大灯四开冲过来,有人举起棒子还想制伏一下,菜刀妹根本不刹车,一脚油门就把那人撞飞,又飞出去一个人。她专挑拆迁队员多的地方开,瞬间就破了那个圆形防守阵。 拆迁队毕竟强悍,有七八个身手好的纷纷飞身扑上去挂在驾驶台窗外,用刀棒去戳菜刀妹,菜刀妹单手把盘,另一手把菜刀挥舞得跟泼风似的,那刀法不叫凌厉,而叫疯魔。我从未见过这么不管不顾用菜刀的,不防守只进攻,边砍边戳,还边高分贝喊:砍左手,戳右眼,切下巴,削酒糟鼻,斗鸡眼好讨厌,瞎!瞎!杀! 这种吼叫式杀法太扰乱心智,杀就杀,还要污辱对手的五官,这种杀法对拆迁队员的心理是很负面的,有的队员可能因为分神才被砍中——咦,这小泼妇说要砍我左手……结果被砍中右手。有的掉下去内心还不服地抗议——咳,我长的是鹰眼,不是斗鸡眼……到后来,可能好些拆迁队员是被菜刀妹弄疯了,就扑通扑通掉下去,剩下的要么自惭形秽,要么受不了她的高分贝,自行跳下去。 菜刀妹小疯子一样在厂区里横冲直撞,那精瘦汉子,二虎,突然拿起一根铁爪钩冲了上去,遥遥地对着车窗就乱戳。这招很阴险,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二虎无被砍之忧,而那长钩有倒刺,要是抓着菜刀妹的肉就脱不下来。 只见菜刀妹半蹲起来,用腰带着方向盘任由车跑,右手多了一把刀,双刀就跟长钩拼了起来,一时间叮叮当当,火花乱迸……这种打法提醒了其他拆迁队员,拥上来长钩一阵进攻,菜刀妹一下子就落下风,好像还挂了彩。日弄的要群殴,我大叫石八斤冲,石八斤刚才看得呆了,这时才醒悟,巨大的身躯领着狼牙队向前冲。 可形势大变,菜刀妹疾驶之中砰的一声把车门打开,聪明,小妖就是聪明——那大公交的车门本来就大,这时成了一张盾牌,而且车窗一下就别住了所有的长钩,那些队员又不肯放手,被车拖行着,像挂了一堆垃圾。菜刀妹杀得兴起,一个急刹跳下车,双刀飞舞,滚滚地就杀过去,大喊:嘿,砍后腿,戳夹肢窝,再挖斗鸡眼、斗鸡眼、斗鸡……咳,我觉得这就有点过了,拆迁队怎么可能统一招收这么多斗鸡眼嘛,毕竟也是正规编制,要不,菜刀妹的内心对城管就有歧视。 这时石八斤也赶到,一座大山、一个小妖,合力一处,那二百多拆迁队员竟抵挡不住,纷纷翻墙的,蹿到巷子里的,呈散兵状溃逃了……菜刀妹神勇异常,我们把她抬起来一下一下扔向空中,她受了点轻伤,我放心了。 无意间,看见墙头那边有一个人,戴着很斯文的眼镜,那人好怪,有人扶着他,好像还拄着拐。 第24章 郭代表脸色很不好,让他回家休息。我们也严密布置后,回油条房开会,总结得失。 一?] 、菜刀妹公交+菜刀战法已是一段传奇,由肖咪咪负责在天涯和新浪微博上宣传:手持菜刀砍城管,一路火花带闪电。 二、一定有内奸,这晚巷战好奇怪,那么多拆迁队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何无畏和石八斤暗查,注意窦麻子,他又不在现场。 三、雷政策和焦同志……如果他俩真只做一场露水夫妻,我们就得改变战术了,一定想办法,尽快结束这该死的巷战。 巷战继续进行,拆迁队竟开始分兵三路进攻围墙,幸好清衣江和灌林阻挡轻易靠近,派兵也不方便太多,加之菜刀妹去总站弄了些旧电瓶和大车灯,循环探照,虽无实质防守作用,但大灯一照,守者胆壮,攻者露形,气势上也强了些。 天气变冷,拆迁队忽然攻势加猛,来路诡异,在很多地段打起拉锯战,占领、收回、再占领……他们人数和装备占优,这么消耗下去,我们更很难了。 中午几家铺面又沦陷。菜刀妹和石八斤带队反攻,对方也很玩命,一会儿建制就打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一直跟着菜刀妹向前冲,冲着冲着,回头发现只剩下我俩,退路被三虎带的人切断,二虎则带着人跟着我俩追。我魂飞魄散,这些日子经历不少战斗,可身边有上百人护着,这下孤军被围,再也假装不了气闲神定,我哇哇大叫夺路狂奔。菜刀妹喝住我,拉着我扭头拐进旁边一个巷子,跑到尽头,拉开一扇铁门进去,反手死死关上。 好黑,有刺鼻的味道,眼睛熏得睁不开,菜刀妹说这是仓库,豆瓣厂的。外面二虎的人使劲砸着铁门,一时也砸不开,听到声音很乱,有人说用烟熏,有人说砸墙,后来竟没有声音。菜刀妹拉着我的手坐下,环顾四周,借助门缝里透着的微光,依稀看得到地下摆着好多瓦罐。菜刀妹说这是待沤的豆瓣,制作豆瓣最后一道工序是沤,就是要在密闭无光的环境里让豆瓣沤出成品。 黑暗中,竟有些昏昏欲睡,菜刀妹说不准睡,这里氧气少,豆瓣沤制过程又最耗氧,睡了就醒不来了。我懒心无肠地说:闷死老子算了,反正这几个月来打来打去,不想活了。 菜刀妹使劲打着我的脸,说敢睡就杀了我。 我说:可以,不过得先奸,后杀。 第25章 河道边的淤泥尽是拆迁队留下的脚印,灌林里的风铃很多已被扯掉,我还是叫上石八斤,深深浅浅走着,想像围墙外那些激烈的围攻,一阵心悸。 高姐先带我们到天上人间的后边,当初查封天上人间的理由,除说她污染了社会风气外还说她污染了这条河。为此她还托关系活动,所以才知道排污管道的事情,但并也不知具体在哪里。 高姐的当然没问题,那条管道只够钻进去一条猫。 找了很久,何老四火锅店后面发现有一条排污管,泔水油都结成块状,但没有人钻进的痕迹。 天近傍晚,我说直接去豆瓣厂。果然有一条排污管,很宽大,足以钻进成年人,只是管道里没有太明显的痕迹,也许拆迁队进出之后,把痕迹清扫干净,欲盖弥彰。 可既然高姐说总共有四条,就必须得找到剩下那一条,也是为我们自己安全负责。头疼的是谁也不知它在哪里,总不能街上去问,打草惊蛇。天色已晚,筋疲力尽,离拆迁队总攻越来越近,我迷茫地站在河道边,觉得丁香街已完蛋了,河风冷冷的,忽听灌木林有动静……拆迁队,不要中埋伏了。 石八斤快步冲进密林,拎出一个人。钱小二,手里拿着一个,一脸的鬼祟。石八斤把他摁在地下,要打。我拦住,因为钱小二高举着,结结巴巴在说什么……画面夜间拍摄,很模糊,依稀看得见一个人在小心翼翼移动,由于是远距离调过来的镜头,除偶尔拍摄者也就是钱小二压抑着咳嗽,没有其他声音。那人只是静静地飘,飘到一处,俯身使劲搬开几个箱子,好像是一条沟,那人手上加紧动作……转身把一堆带链条的东西取下来,又在拉一个小门。一会儿,就走了。 我问钱小二这人是谁。钱小二不说,快进画面,一会儿,那小门钻出一个脑袋,又是一个,然后一排人鱼贯而入,手里拿着家伙,拆迁队。 后来有些雪花点,有停断,又出现黑夜的画面,我让钱小二快进,再快进,突然叫他停住。那人又出现了,走到那条沟旁边,对着墙撒尿,看四下无人,蹲下,锁好门,转身又走了。他回了一下头,面部还是看不清,微光闪了一下……我心中一动。 站在被杂草掩盖住的这条排污管道前,我倒吸一口凉气,草下面的泥地上密密麻麻全是脚印,管道里还有城管丢弃的棍棒、鞋子……假肢厂,郭代表,那微光一闪,是他的眼镜,被三虎打在过地下。 当水落石出,线索才会自动漂上来,为什么那天郭代表会半小时就醉了,那是装的,说不定跟拆迁队联络去了;为什么每次他主动借假肢厂会议厅开会,因为他可以听只言片语的情报;为什么拆迁队东街攻破得多,西街却很少;为什么他关心抗拆迁,可从未上过前沿阵地;为什么他拿出过5000块钱,说过要在区人大会上提案却从未见征求过街民意见。至于他被拆迁队打在地上还满脸泥,其实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幸好钉子户具体战术只有菜刀妹、何无畏、石八斤和我寥寥几人知道,监听雷政策手机的事更只有我、菜刀妹、肖咪咪知道。 我盯着DV画面,这个人民的代表,他是他这辈子生产的最大一根假肢。 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深夜十一点过, 拆迁队一个一个冒头,还在废旧物资那小空地整理一下队伍,我估算了一下钻出来的人已有二百多,后面还源源不断,肯定全要出动……一口肯定吃不下,赶忙给石八斤发出短信:吃。 这时,拆迁队员肯定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还会看到几个黑黑的影子,有悄悄打开手电的,看见四五头毛茸茸的怪物哈着大嘴站在空地边,低低咆哮。拆迁队中响起一阵惊呼时,铺天盖地的一张大网就掉了下来——那是何无畏把清衣江附近的渔网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吊在半空中,上面还有倒钩,虽不能一网打尽,但足以缠手缠脚。有漏网的想冲却又赶紧退回去,因为旁边那几头熊张牙舞爪的看上去很饿。这时何无畏带着七八十个兄弟上去一通棍棒暴打,石八斤的猴子军上去一阵乱抓乱咬,又吐口水、撒尿,那猴头骄傲地竖起中指。 等差不多了,之前假装在街口例行巡逻的菜刀妹带着另外五六十人冲上去,从挎包里掏出一罐罐豆瓣砸过去,窦麻子这次发了狠,把厂里1000多罐特辣级豆瓣全贡献出来,说那次其实是郭代表死活让他生日宴,才让拆迁队从围墙上翻过来的,帮这龟儿子背了大半年黑锅,这下该正名了。 拆迁队员在网里挣扎着,那些陶罐的碎片划破伤口,特辣级豆瓣疼得他们惨叫声声,我见了也觉着有些没人性。所以我提前网开一面,留下退回排污管的路,让他们自行逃去。 给敌人留退路,就是给自己留活路。何无畏不高兴,说我这样很没意思。我知道他想报仇,随他去说。 这一战后,那条排污管道彻底封死,包括其他三条也作了加固。听雷政策在电话里呼天抢地,拆迁队重伤四十余人,轻伤近百,遭受前所未有重创。肖咪咪和钱小二又适时群发了很多微博和视频,因是半夜偷从排污管摸进街,社会鼓噪起来,在诈捐门李刚门之后又出现狗洞门,让付市长很没面子,郑书记也责令严查此事……拆迁办大大地吃了哑巴亏,由此半个多月没有来。 郭代表曾跪下来痛哭流涕,说他也不得已,假肢厂百八十员工,早迁早安生,他是人民代表,首先得代表最近的一帮人民啊。我说那也别那样伤人,唐巧珍自焚何无畏断手,顾家孩子差点被三虎摔死,老子差点被二虎闷死。他大叫冤枉哪,也不能把所有的事全算在我一个人头上……钱小二在网上爆红,他是电影学院学导演的,一直有拍中国最伟大艺术片的理想,可毕业后发现老板们把钱都投给张开幕和陈无极,年轻导演运气好的,只能拍点广告和,运气不好的只能拍点裸体写真。他是其中运气最烂的,拍裸真的时候都被扫黄打非了,只得开了盗版碟店讨生活,慢慢积累资金,去拍理想中的艺术片。 我对钱小二说:你这么有偷拍癖,以后也别拍艺术片了,拍这部武术片,一定能拿国际大奖,全世界哪儿有这些神奇场面,《阿凡达》都比不了。 在郑书记亲切关心下,在付市长紧密过问下,在拆迁办的垂直领导下,唐听山终于表态:作为甲方,将起诉丙方拆迁队,破坏了和谐开发丁香街的初旨,为表示跟丁香街人民在一起,特意组织一个慈善晚会,邀请一些明星到场助捐,为受过伤害的丁香街献上爱心。 瞎妹和我,都是受邀代表。 我知道这是唐听山的阴谋,中国拆迁组织程序就是这么变态:为避免暴力拆迁和腐败,政府规定开发商不能负责拆迁,得按法律做到拆、建分离,也就是开发商看上一块地后,为了更广泛地照顾各方面人民的利益,在政府牵头下得成立拆迁办,由居民、街道办、开发商,甚至还包括公安、法院等其他部门联合组成,从而形成监督和制约。为公平起见,拆迁办也不得亲自拆迁,而该交由有资质的专业公司,也就是拆迁队来完成拆迁。但实际情况是,政府就是拆迁办,拆迁办就是拆迁队,拆迁队又代表开发商,开发商又跟政府千丝万缕。那情形活像一个俄罗斯套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好比一个人穿了马甲,A甲下面套了B甲,甲B下面套了C甲,由于马甲太多,最后就成了马六甲……至于居民代表,就是一个屁,屁都不如,因为连味道都闻不到。 唐听山起诉拆迁队,就是自己起诉自己,我知道他不仅是为了给公众一个交代,从技术层面这叫缓兵之计,一定会输掉这个官司的,假装输掉官司后,就找得到另外的理由再行强拆。前段时间河南、江苏都有这样神奇的案例。 但我决定赴宴,我有我的想法。本来想有些面子坐包一头的车,可他又神秘消失,好在菜刀妹恢复出车,顺路就搭了她的车,我一身西装革履还打了领结,混迹于一帮刚刚买了菜的婆婆妈妈中间,造型触目惊心。 又看到那些豪车皮衣汉子尾随。问菜刀妹,她什么也不说。 第26章 索拉拉越发漂亮。只一身黑色露背曳地长裙,耳朵坠着一对钻石,简洁得只是两颗透明水滴,她进步了,这装扮很像安娜·卡列尼娜的出场,越简单,越庄严,倒让那些女星的装扮显得烦琐。 望着她,眼前有雾,小树林里发生的一切那么的遥不可及。 我该知道索拉拉是这场慈善爱心晚会的主持,她已是本城最火女主持,虽比唐少还大一岁,却是不可得二的专宠,唐家的堂会自然是她主持。可唐听山还是那么阴郁,索拉拉殷勤地递给他吸氧袋,他摇头。看见我,不经意点点头。 索拉拉请出付市长讲话,付市长姓付,也是副市长,他严厉批评了有关部门有法不依,执法不严,违法不纠的衙门习气,然后话锋一转,眉宇之间全是亲民,呼吁大家要响应中央领导的指示,让人民活得有尊严,为丁香街人民献爱心齐捐款。 灯火辉煌,溢香流苏,明星们纷纷开始拍卖自己穿过的高跟鞋,抹过的口红,拎过的包包,还有个著名的嗲星拍卖自己早晨刚用过的牙刷……下面坐了一帮老男人,纷纷举拍,每拍下一件,就搂着女星的芳肩细腰合影,闪光灯把他们照得跟天神般,他们都说要献爱心,可我觉得他们是显爱心,那些钱本属于人民,只是他们抢走了,所以这世道,扒手成为了爱神,凶手成为战神。 倒没人来关心瞎妹这边,索拉拉没想到我会来,念到我的名字时居然含混过去,只说了一句李先生……长长的假睫毛颤抖了一下,我的心也颤抖了一下。 很快恢复常态,说看到艺人们这么有爱心,自己也要献一支康康舞,这可是处女舞哦,有哪位爱心嘉宾认舞并认捐一万?场下立刻很多双老男人的手举起:一万、两万、五万……唐少一脸阳光地喊:谁捐多少,我跟捐多少。还走上去抱着索拉拉一个深吻,回头看了看我,比画了一个枪击的动作。 我不忍多看,扭头,却看到付市长一个人在柱廊后面走。我赶紧跟去。知道付市长这天要来,想借此向他传递丁香街心愿。可付市长在客气地让我写个材料交给信访室。竟闪身进到一个包间。 这时索拉拉已在舞池里跳起康康舞,全场响起掌声和哨声,她满脸桃红,朱唇微张,气喘吁吁,把那股热带骚情表现得很到位。唐少也跳过去,这小子跳得真帅,肯定专业老师教过,一会儿又改约翰·屈夫塔的扭臀舞,跳到尽情处,勾着脖子对吻起来……我的胸口犹如锤重,想离去,被一个人挡住,菜刀妹。她冷冷地说:就这样忍了。我叹口气: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又没菜刀,能做什么。她骄傲地对着台打了个唿哨,音乐骤变成了Lady Gaga的《Just Dance》……最电力最情色的Gaga节奏。 菜刀妹慢慢褪下外套,我的GaGa,三点式。全场老男人都张大嘴巴,挺胸、翘臀,细腰,一个电眼就燃烧了全场。索拉拉已是美人,但跟菜刀妹这种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充了电的小女孩相比,却少了很多弹性。菜刀妹天生柔韧,长腿一勾就把唐少勾到了,索拉拉醋意十足,唐少目瞪口呆。她又一推,空翻跳到一个肥佬面前,抓住领带抛出一个妖媚的眼神,那男人口水直流大喊:10万。她又顺势跳到一秃顶男面前,把他当根柱子,跳起钢管舞,手指伸到嘴里欲罢不能的样子,秃顶男不甘示弱:15万……尤物、坏女孩、风尘嫩模、黑山小妖,最后竟拿起菜刀,一刀架在一个干巴腊肠男脖子上,黑色的指甲慢慢地划过那男人的脖子,那男人喃喃:20万……索拉拉本想借康康舞赚个爱心名头,赚点人气,不想横空杀出个菜刀妹,生生抢了风头,台下那些老男人也不给面子,竟不理睬这是她的堂会,反开出了20万给一个开公交的小太妹,愤怒瞪着菜刀妹……菜刀妹一脸无辜,走上去真诚地夸:阿姨,你人长得好漂亮,我好羡慕……就是,就是腋毛都没剔干净,还以为夹了紫菜卷。 拉着我就跑,那番话正通过索拉拉的话筒传遍全场,因为说话的是一个小女孩,众人觉得有真实性,歪头齐看,果然哦的一声,有人甚至哄笑起来。只留得索拉拉在后面,话筒砸得砰砰的。 跑过刚才付市长的那个包间,门忽然开了,一个美艳如雪的妇人,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匆忙走了。 突然想起这艳妇我见过两次,第一次在圣天元茶楼包房门口,第二次是唐听山宣布7400元/平方米后,被铁饼砸着脸的我坐电梯,又见过她。三次见面都跟唐听山有关,而她,看我的眼神有些怪。 腊肠男的20万居然真给了丁香街。菜刀妹把一部分给了瞎妹这些需要照顾的人,剩下的留作抗拆迁基金。唐少跟捐的20万迟迟不到位。电视上的索拉拉新戴了一枚核桃大的钻戒。 丁香街难得的太平。豆瓣又飘香,有人开始晒太阳,喝茶、打麻将,恍若没发生过战斗。 石八斤面带狂喜奔过来,半天说不出话。我安慰他别急,你脑油量本不够,憋急了会烧脑机油的。他点头,调整呼吸。他已把我当偶像看。我说天一会儿要下雨,他肯定第一个冲回家收衣服的。我说兴许要地震,他赶紧跑到动物园看青蛙是不是搬家。我拿起一本《孙子兵法》眯眼看,他就会诚惶诚恐把灯拧亮,已视我为《孙子兵法》的化身。 我只是孙子的化身,不是《孙子兵法》的化身。那本《孙子兵法》的书皮下面,是一本《肉蒲团》。 他说:北极熊怀孕了,黑熊包子的。问过专家,也不会是斑熊,仍是黑熊,或白熊。他跳来跳去,说自己要当爸爸了。这辈分很乱,他视包子为儿子,怎么包子的儿子,还叫他爸爸……也不纠正,这近两米的毛货,两位数以上的算术均拎不清。 他又忧心忡忡:动物园也要拆迁了,你帮它们争取土地。我说人的土地都管不来,哪管得了动物的土地。他睁大眼睛,它们可是帮了人的,上次打拆迁队,包子的掌被扎破了一个洞,动物园没钱治,现在还化脓。还有猴头长虫牙,狗屁兽医室连麻药都舍不得买,疼得猴头有时候去咬铁栏杆。动物对人讲义气,人也得对动物讲义气。 我忙说等这段闲了,教它们当最牛动物钉子户。石八斤知我说得敷衍,想了一会儿,恶狠狠地说:拆迁队敢对包子下手,老子杀了他们全家。 我吃了一惊,拆迁队对丁香街下手,也没见他这么狠毒的表情。 他跟我说起过自己一些事,14岁前除了师傅没见过人,刚到这城里,闻着人的味道就不习惯,听人说话也不太懂,看着人的样子也觉得远没有熊漂亮,奶奶个腿的脸上连毛都没有……到现在,也只有和熊在一起,心里才有底。他说,动物不会害他,人却会害他。我觉得他的立场和审美观完全是熊的,人熊合一,长得都像熊,只是一头拥有人类身份证的黑熊。 突然想起今天是领取二代身份证的日期。赶紧出门,上次就因一代,被城管大哥当成通缉犯,又因违章建筑进了执法队,又在厕所听到丁香街拆迁,至今还为油条房打来杀去。得换张身份证,冲一冲晦气。 包一头让我走到西街口才能上车,我知他怕擦坏底盘。他抠门儿,最近一直抱怨少有住在这里,水电费不该四人平摊。已不太认识包一头了,这个本色的养猪大户,和石八斤的方向相反,突飞猛进地向一个合格城里人进化着,比城里人还城里人。 路上暴堵。我刚点上烟,包一头却制止,说车刚打过蜡,还换了汽车香水。我愤愤地把烟掐掉,说这香水味真难闻。 到公安局领证中心才发现,堵是因为今天市政广场要揭幕城市英雄雕像。这座城市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这雕像历经三任市长、十六易其稿、九年施工、经过无数艺术流派的争论和正确美学观拨乱反正,直到上一届官员落马,才落成了。 所以我在领证中心门口停了下来,要亲眼目睹一个伟大造型的出世。听见付市长正讲话:愿这座城市像这个图腾,锐意进取,势不可当,意境高远,现在我宣布,城市英雄雕像正式揭幕,让我们见识一座城市伟大的情操。 拉动手中的彩带。按理那块搭在雕像上的红布该随着这一声落下来。可没有落,付市长拉动几次彩带都没落,嘴里怕冷场,还继续操、操……手下人跑前跑后也弄不下来,现场一时僵住。市长当机立断,找来一剪刀,手起刀落,那块红布哗地下来了。 现场一片惊呼,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正睡在雕像基座上。红布落下,他还没醒,似乎怕冷反手又去拖那块布。付市长有些不服,又拖,裸男反手拖,三番拉锯才终于拖醒,屌甩甩地站起来。现场的淑女们捂着眼尖叫,保安们这才反应过来往上冲。那裸体男拔腿就跑,跑得奇快,居然向我这边冲过来,越来越近我才发现其实是个老头,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嘴里还在喊,打倒日本鬼子……是个疯子。我赶紧要躲进门里。可那疯子速度惊人,我刚躲进去一半,他就冲进来了。我叫苦不迭。这扇门不是普通的门,而是一道旋转门。他冲进来后,门因冲力又旋了一旋,一个保安从另一方向,见缝插针也进来了。我卡在他俩中间,三个人整体卡在一扇里,一阵乱推,正负相抵,不能动弹。 疯子力大,保安也不弱,合力之间我像个被小学生忘在书包里的双层汉堡,芝士酱都快挤出来了,却又不敢亲自把疯子拿下,生怕他回头过来咬我一口……最后再来几个保安,毅然把整扇门砸碎,才把他取出来了。他两腿凭空乱蹬,像刚起网的大闸蟹。 进得领证中心,警官态度很好,不到一分钟就把我的二代身份证递来。递到一半又缩回,警惕地盯我:不对呀。 我看了一看,也惊呼:我怎么成了胖子? 警官也反问:怎会是个胖子,你是不是吃了减肥药。我说我这么瘦怎可能再吃减肥药。警官说:瘦,正是证明你吃了减肥药。又思考很久,断然地:你不是本人,你是来冒领的。 我挥舞着一代身份证,说一代都在我这儿,怎可能冒领。警官拿过一代看,看了半天,说照片像江苏那个通缉犯。我百口莫辩,说我李可乐怎能是一个通缉犯,一代的都像通缉犯……当下争得天昏地暗。最后警官一句话把我卡在原地,他说:你,怎么证明你是你自己。 我张了张嘴,都快哭了。 一?] 个人走过来,上下端详着我,问你也叫李可乐。我点头。他笑笑,我们同名同姓。转身对那办证警官说,给他重办吧,照片肯定搞错了。那警官对那个李可乐很是热情,当下让我重新照相,三个月后来取。 我感激地对那个李可乐说声谢了。他客气地说不用谢,在众人簇拥下远去,他衣着光鲜却面带愁容,还说:要是在索马里找不到康红,你们都去跳海。那些人唯唯诺诺,活像一条条狗。 我转身离去。他也李可乐,我也李可乐,可他远去的是背景,我远去的只有背影。 出得门来,才想起刚才慌乱之中竟忘看那个城市英雄雕像了。我举头望去,天际茫茫,一柱擎天,活像一根巨大的鸡巴。 所有的英雄,其实都不过是鸡巴。 第27章 唐听山果然输掉官司。他沉痛地向丁香街宣布,自己无可奈何,但一定要跟丁香街人民在一起,尽他所能,以人为本。我知道,他们只会考虑自己的利益,那不是以人为本,其实是以为本人,本人以为,甚至以为人笨,以人为笨……这个深秋倒发生了一些浪漫的事。毕然正式向米粒求婚,米粒害羞地同意了。明年情人节举办婚礼。 这次重归于好,我们竟没见过米粒。毕然说因为过去的事,她不好意思来见,等心理准备好了自然会来见。 菜刀妹却怀疑毕然是抗拆迁中太孤独,编造了一个米粒的故事。或者米粒根本就是个丑八怪,拿不出手。毕然很生气,说你可以污辱我,却不能污辱我的小米粒。菜刀妹浑身发冷:小米粒,请不要污辱谷类食物……当下两人就吵起来。菜刀妹突然冷笑一声,冲进毕然房里。毕然大惊失色,也跟着冲进去。 菜刀妹跟毕然是一对天敌。毕呆子凡事认真,讲究出处,连桌上的文具也一定要放在固定地方,挪动一寸都不行,呈45度,距离还是黄金分割,写诗前剪指甲,还要摆一杯清水,自讲演得意后还爱把白围巾整齐搭在桌边……菜刀妹却是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冲进来,不是把杯子碰倒了,就是笔筒打碎了,有时写个简单字条,粉脸愁得出水还弄得双手都是墨汁,还把毕然珍爱的诗稿揉得乱七八糟……现在,菜刀妹已把毕然的诗稿不仅揉,而且直接撕了,还在地下踩。 毕然捶胸顿足,连杀了菜刀妹的心都有,惮于她的剽悍,只是指着她声音发抖:你,你太不像话。菜刀妹奇怪地看着他:我是人,像个人就行,像话来干什么!她忽然笑了,指着书桌上的整齐摆放着的指甲刀、清水、白围巾……你不像要写诗,好像日本鬼子要剖腹自杀咯,口人一口。 毕然就这样一直被菜刀妹无情欺负。他唯一能找到菜刀妹的软肋,就是错别字。毕然本喜欢纠正别人读的错别字,菜刀妹念错别字却是人生一大绚丽特色。那天吃饭时她笑指包一头大腹便便,毕然一脸认真地指出那字念,便便是指臃肿的样子,而不是一肚子大便,就不雅。菜刀妹满不在乎,说书呆子,你不要这么呆板嘛,能明白意思就行。毕然又觉得此事重大不可不说,那字不念,该念成ai,准确的一句是书呆dai子,你不要这么呆板嘛,万万不可搞错……菜刀妹就怒了,说姐姐我才不管那么多咬文嚼字的,简单点好,心宽体胖的。毕然惊:那不念心宽体胖,而该念心宽体,盘子的盘音。菜刀妹就拎刀直追:姐姐我就胖、胖了,杀你一盘又一盘。 两天后我就发现菜刀妹错怪毕然了……因为米粒是真的。前天晚上我远远看见街口有一妞开车送毕然回来,两人抱住亲了好久,还米粒米粒的,回来毕然脸上没米粒,有很多口红印,身上很香。 高姐却撇撇嘴,说对方肯定是狐狸精,骗毕然这呆子的,老娘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看得出来。 我一直奇怪高姐对毕呆子那么痴心,后来想明白了,高姐平时见过无数粗俗嫖客,除了猜拳行令,就是摸小姐的胸,毕然在丁香街甩一甩的白围巾,把对手驳得体无完肤,这份斯文,让高姐崇拜……对了,她居然开始学习诗,前天还偷偷跑来问我: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不是毕然写的,文人就是骚情,情话说得这么有高潮。 雷政策和焦同志更加浪漫。我已能承受他们在电话里了。最近在焦同志强烈要求下,雷政策不再叫她可爱的人儿、小东西,改叫……公主了。还分别取了茜茜公主、小叶子公主、椰林公主、紫薇公主等,让各公主在一周内轮值。这没什么,老子最受不了周六那天居然叫丁香公主,我呸,丁香那么娇柔,岂是你个大脚丫子丁字步焦同志可以用!戈壁的还公主,你最多是铁扇公主。 这天焦同志果然又咆哮:这次让丁香街刁民们逃不了……听完之后,我大惊,赶紧把何无畏、石八斤叫来紧急商量对策。 因为拆迁队调集了十多辆新近出厂的破铲车,要发起总攻。随着全国各地涌现出很多最牛钉子户,战斗力提升,有钉子户懂得很多抗拆迁战术,砸碎玻璃窗,烧履带,水泥桩……传统拆迁工程车已难以为继,于是破铲车应运而生。车身加大,车头部位两根长达5米、直径10公分的钢质撞锤,像一对牛角。两侧还有像机械臂一样的手臂,一扯房子倒一半。车顶还配置高压水龙头以驱散进攻者,防弹玻璃窗,有钻桩机,履带保护网……厂家已就破铲车向国际专利局申请专利,全世界独一无二。国际专利局那些老外一时没搞明白这是用来做什么的,问是不是改装过后的德国虎式坦克。 我们挖壕沟却遭到街民的反对。还问你们是来抗拆迁,还是来暴力拆迁的。窦麻子带着工人大闹,说豆瓣运不出去你们赔。我说留下了一条普通卡车可以通过的路。他说路挖了破坏风水。我一时却不敢道破拆迁队新调来破铲车的秘密,只能用强。 何无畏曾当过兵,性格剽悍,用刺刀对着窦麻子说不让路就捅了你。带着百人队伍三天就在街口挖了条深2米、宽4米的壕沟。我怕不够,让宽加到6米,深挖到3米。上网查过图纸,破铲车高4米,长7.5米,我们挖壕沟宽6米,它硬冲就掉下去。破铲车高度4米,壕沟深3米,它车顶高压水枪没作用。 这条壕沟挖好,我觉得大致够。 可是不够。下午两点,我还以为在电影院看《变形金刚》,声音巨大环绕,像地震,才发现破铲车黑压压驶来。心中叫苦,破铲车比网上资料所述大得多,两只巨形机械臂足有六七米长,关节转动发出金属磨砺的刺耳声。撞锤明显不止5米长,有8米。整车高度足有5米高,像两层楼。高压水龙头像条粗大的蟒,昂头喷着白花花的水柱,摧枯拉朽,势不可当。 总共进来4辆,还有6辆在街口外待命。幸好街口不宽,否则10辆破铲车一齐冲过来,立马就败了。那高压水龙头威力实在强大,何无畏的人马被冲得睁不开眼,打在身上极疼,一会儿就散了。 一?] 辆破铲车率先轰隆开近壕沟,沟太宽,后退几步。我暗自庆幸挖得够深够宽。忽见那车扬起巨铲开始铲土,壕沟边的土本就松,扑扑就滚下来。看那功率,不到半小时就可填出一条平道来。我大喊拼了。 一?] 百多号人叫嚷着开始扔石头、射弩、发烟花弹。烟花弹在水枪面前没作用,很快熄灭,石头打在防弹玻璃上顶多溅起泥点,三国弩本是游乐用具,徒劳无功,倒让破铲里的司机大笑起来。三虎旁边还坐了一个人,也在微笑。我想起,那次围墙边上,他拄着一对拐,很斯文的样子站在墙头。大虎,没想到传说中最凶悍的大虎还戴着一副眼镜。 只见石八斤大喊一声,转身卸了扇门,左手举门,右手拿铁棍,像个大力神般冲到壕沟边,他身高近两米,竟纵身跳下去。大虎、三虎发了狠填土。我们这边看不到石八斤身影,惊呼,怕石八斤被活埋了。很久没动静。 忽见大吼一声,石八斤巨神一样从沟里跳了上来,他浑身是土,一头毛发,像从大地找到力量的参孙。其他三辆车见势转而也围攻石八斤,高压水枪齐喷。石八斤力大无比,可眼前一片白茫茫,找不到对手目标,一个踉跄竟倒地。三虎向他轧过去,只有两米、一米……众人惊叫,知道石八斤完了。忽然一道黑光闪过,直飞向高压水枪。菜刀,又见菜刀,菜刀把水枪管子准确切断,像被切断七寸的大蟒,蔫了。石八斤眼前清楚,一个纵跳躲过三虎。 何无畏大声喊冲,一百多人顺着沟就溜下去,那些车已把沟填了一半,倒是方便我们反攻。他们快速爬上车,用刀割断水管,很快那4辆车高压水龙头全部耷拉下来。 石八斤已跳上破铲车使劲拉车门。这车从玻璃窗到履带都是特制的,但设计者肯定想不到居然会有钉子户跑来拉车门,锁倒平常。石八斤天生神力,不一会儿门就隙开一条缝,眼见拉开。三虎赶紧掉头,带着大虎逃向街外。石八斤倒也不逞强,见街外跑来很多接应,跳下车任它逃掉。 其他3辆车见大虎逃掉,也跟着掉头逃了。 第28章 要是没有菜刀妹,这一战必败。可下次换了铁水管怎办。窦麻子不说话了,由得我们继续挖壕沟。我让至少挖到8米深,里面放很多硫黄之类的易燃品。宽则不变,这宽度正方便卡住那车,太宽兴许帮了倒忙。 壕沟是丁香街目前较现实的防卫。很多人没亲历拆迁,报道上还说拆迁队挖了壕沟困住钉子户。其实困住钉子户有个屁用,实战中壕沟才对钉子户大有好处,方便坚守。灌水也不是科学办法,大型破铲车不怕水,推点土进去成为泥浆,正适合履带行走,比水泥路还好走。但怕火。它推进过来,我引燃大量硫黄木柴之类,不怕油箱被烧爆吗。就算先行推土下来掩埋,可那土经点燃也很炙热,大虎、三虎也有可能被弄成烤鸭。 我已成为小有名气的钉子户。有些人来学习。大家同仇敌忾,唱起“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 热泪盈眶之间,一道灵光闪现。 这两天,其实我很累。拆迁队总趁晚上派一些人来填土,像偷地雷。他们不派大型破铲车,是还没想到越过壕沟的办法,水管可能还没改成金属的。但他们采用夜间骚扰战术,用小型铲车和人力不断填土,填平了就可总攻。 他们晚上填,我们白天挖……偶尔也换回来,也交战。 我看着挖出来的土散落一地,耳边响起“血肉筑起新的长城”。长城战。我们是公民,国歌给公民以指引。 挖得再深的壕沟也有可能被填平,但是高高的城墙难以轰平。他们总不能出动大炮。我们居高临下,他们难以填土,那时大石头、滚木乃至被弃用的传统武器,燃烧瓶,都可发挥作用,也不怕他们晚上偷袭。 全街人都动员起来修筑长城,疯狂挖,全力垒,那些被拆毁了的人家也贡献出很多砖头。对岸的拆迁队眼睁睁看着我们筑长城,却过不来。我们筑得越高,越不怕骚扰。不到五天就在壕沟这边垒起一道土城,而且正快速加高加宽、加厚加长,从清衣江到西街尽头,整条丁香街被500米长城保护。 自秦始皇命蒙恬修长城,抵御外敌,没人想到这次却要用来抵御内敌。我感慨得鼻涕长流,菜刀妹说我感冒了,让我去洗个热水澡。我回去等了半天,热水都没来,发现没气了。再开灯,电也断了。水……正淌出点黄黄的东西,估计也快停了。我也不敢喝,要是里面被放了三聚氰胺怎么办。 他们还是很慈爱的,都大半年了才三停。之前我们曾准备过很多矿泉水,可他们一直没停,也就喝了。 现在只有西街那边有一个出口。派出去的几个人都被挡回来了,就算出去了,看带回来的是这些东西,也不让带进来。狗日的不仅三停,还断路了。 菜刀妹不以为然,说她去。只要不打仗,她还坚持开车。丁香街只有她出入还较自由。拆迁队虽有十数个被她弄伤,但一是久闻其野蛮名声,再就是,钉子户大战拆迁队有个特点,战场上你死我活,在场外,却未这样。全国许多抗拆暴行和悲剧,大部分发生在拆迁现场。虽有宜黄的官员派人堵在厕所里,还动了暴力,所以当局也觉过不去,撤职法办了事。那些凶残的拆迁队深明此理,在战场上打死人是英雄,战场外打死人,上面也不好罩你。 菜刀妹一会儿就拉了一车矿泉水、煤气罐、发电机,在西街口装卸。那些拆迁队员心中不忿,也不敢怎样。昨天我从监听雷政策的手机知道有一本内部传阅的《拆迁队手册》,其中一条是对钉子户也要区别对待,虽不放过一人,但对那些社会影响大,有组织能力的,还是要小心为妙,打而不伤,伤而不亡,避其锋芒,控制得当。毕竟现在舆情比前几年强大。 菜刀妹连续三年是公交公司优秀驾驶员。公交公司归公交分局管,那也算拐弯公安系统,所以交警们看她如同亲妹妹一样。 他们终于等不及,这晚发起强攻,雪亮的车灯照着长城,破铲车排头,拆迁队随后,模仿我们也抬上来很多大型烟花弹平射……可没用,我哈哈大笑,总是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他们还企图搭起木板越过壕沟,可我们早准备好长长的拉钩,搭一块木板,从上面放下去拉,虽不是回回都准,但拉落一块,人掉下去,其他的也不敢再来。 又来,准备了高达20多米的消防云梯,直接要从对岸架上城头。戈壁的,每回失火怎不见你们用这么先进的云梯,总说消防意识差,消防装备尚待完善。菜刀妹有办法,架上一截,她拿着电锯就切下一截,还带着那帮小姐,不仅锯,锯后还对掉下去的拆迁队员说一声,谢谢收看,电锯惊魂。 菜刀妹太嚣张了。左手拎着电锯,右手拎菜刀,虽是夜战,可她眼力极好,一会儿跳到东城头,大喊有个斗鸡眼下沟去了,打他……一会儿跳到西墙,喊那个酒糟鼻你又来了。为了更好观察全局,时时站在屋顶上高音喇叭指挥,向左向右,那个瘸子大虎又到沟边了,有个丑八怪又拿起棍棒了……她大声呐喊,遥指全局,像圣女贞德一样。 长城战大捷,我们齐齐站在城头上,高举五星红旗,唱着《义勇军进行曲》……房顶上已高高挂起一个牌子:全国钉子户示范单位。 战后之夜,宁静。刚才只像打过一次真人。 毕然冒死出去跟米粒约会。包一头居然回来了,跟肖咪咪又在争论到底谁欠谁多一点。还有一些街民偷跑出去买生活用品。拆迁队正整理残局,也不太管。 坐在高高的城上,我跟菜刀妹把啤酒排列开来,就着花生米海喝。她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但清醒着不方便说,得醉。我深情地仰望星空,还闻了闻:空气中有诗歌的味道,良宵苦短,何不及时行乐,快出手……当即三桃园哪、仙人摘桃、八匹马,哈姐你又输了……一通乱划。她输得很多,估计主动要拧开醉阀门了。 她说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她。一般都是这样开头的。比如琼瑶和海岩。 她说她骗过我,其实也不能叫骗,还是从我妈说起吧,她是一个才女……有些迟疑。看来还得加把火。又划拳,这次我竟输了。冬天喝啤酒,浑身有些寒意。问她焐不焐……她小猫一样靠过来,脚竟伸进我怀里。 我浑身一阵发软,筋都麻了。我胆子大起来,说我想睡……她醉眼蒙眬地看着我,说她也很想睡……竟真的睡着了。 醒来时,见高姐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使劲在喊快醒、快醒。还使劲拍打我的脸。 我很想发笑,却起不了身,头歪在一边。正看到那些小姐也在拍菜刀妹,还掐人中。菜刀妹瘫软在地上,酒洒了一地。 高姐说了声不好。忽然想起什么,伸手进去就把胸罩取下来,还喊那些小姐也脱下胸罩。我莫名其妙看着她们,戈壁的你们一个人上,我勉励还能接受,这么多人,太变态了吧,何况菜刀妹在此,不方便的。我突然觉得不妙。 高姐紧张地往四下看,俯下身哆嗦着手打电话:石八斤,快,出事了。 看高姐转身把矿泉水泼上胸罩,捂在自己鼻子上,把矿泉水往我脸上浇,又灌水,灌得像一头骆驼,我吐了一地。她声音发抖:以前在夜总会看客人用过这东西,气体,麻倒之后什么都不知。 有小姐尖叫起来,高姐往下面一看,脸色大变,来了,拆迁队摸过来了。 我挣扎起身:大声划拳,大声点。 高姐忽然明白过来,大声跟小姐们划拳:一夜风流、二奶争风、小三可恨、四目相对、骑在身上……戈壁的,太低俗了。不过这样可以抵挡一会儿,拆迁队知道上面人还没全倒,就不轻易上来。 高姐把上衣都脱了,晃荡起两个大奶子,那些小姐也仿照,立马黑夜中白晃晃一片。我勉强回头,十几条黑影愣在架过来的云梯上。这一招俗,但实用,拆迁队员不知这帮淫荡女人要干什么,有的抱臂欣赏起来,嘴里不干不净的。 就这半分钟。一声怒喝像炸雷一样,石八斤嗵嗵地震得地面发抖,拎一棍铁棍从城那头冲过来。这段时间,拆迁队虽怕菜刀妹威名和何无畏凶悍,但具体交战中最怕的还是石八斤。这个浑身是毛的家伙太巨大了,站在面前空气都要紧一紧,你棍子打他身上没痛感。他也不打你,而是一个一个抓起来扔,现在他就一个个扔,瞬间就把四五个拆迁队员扔到壕沟。 小姐们尖叫。我看到很多架梯子了,一队队黑影快步过来。已有二十几个人冲到长城上,只听得何老四在尖叫。就算石八斤神力惊人,可顾此失彼。打了一个呼哨……长城上下响起一阵低低的吼声,黑熊包子,白熊馒头,还有面条、抄手、汤圆……戈壁石八斤上一世肯定是开小吃店的。其实他养的这些熊绝不伤人,每回打架也只是站在旁边助阵低吼。可拆迁队还是吓得不敢再进,僵了一会儿。后面冲上来一个人,手里端把麻醉枪,扑地打进白熊身上,熊一时不倒,另几个人用一把很大的木叉嗨地把它摁在地下。那人举刀就捅,熊皮厚肉粗,也没捅得太深。可黑熊包子见配偶受伤,大为愤怒。捶着胸口就扑上去。看来早有准备,后面还有一人手持麻醉枪,对着黑熊就打,黑熊一掌就把枪拍飞,挥掌又要拍那人。 石八斤大声喝止。黑熊包子本要一掌击向那人,竟停下。心中无比气恼,捶胸嗷嗷大叫。 这时人们已渐渐醒来,开始反抗。何无畏握着一把刺刀冲杀过来,后面还跟了十来个人,他抱着何老四,惨叫一声,红着眼见人就捅,手法熟练,一会儿就四五个人倒下了……其他人见何无畏凶悍,逃掉。何无畏还要捅,我们拼命拉住他。 从壕沟下面把何老四抬上来。他叫回何无畏别杀人了,临死前只说了一句:人心隔肚皮,不可轻信人。 第29章 派出所的人来了,刑警也来了。何无畏还要拼命,在我们劝说下才逃跑。两死三伤,当晚即被通缉。 本来还要抓走石八斤,说纵容动物行凶杀人,还要通缉熊,要安乐死。石八斤大声说是人在杀物,谁动我熊,杀谁全家。动物园园长赶来,把一个电话递给刑警队长,刑警队长看了,不再说什么。园长瞪着石八斤,大骂你让动物园蒙受多大损失,这下肯定要拆掉了,都是因为你。 全街人都站在长城上,高唱国歌。刑警队长骂了拆迁队的人蠢货,走了。 毕然这时才赶回来,怔怔地看着何老四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抬走。 凄怆地叫了一声,抓着头发就冲到城上,语无伦次地狂号:惨绝人寰,闻所未闻,纳粹党的毒气室,下三烂的采花贼,日本731部队。我耻与你们为伍……我躺在油条房里,对高姐说劝劝毕然。都这结果了,还跟他们谈什么可耻、为伍,一点意义都没有。高姐红着眼出去劝。听毕然挣扎着不回来,还在隔空大骂人性沦丧之类。 肖咪咪和包一头已醒来,大口喝着矿泉水,也没力气争谁欠谁多一点了。 我去看菜刀妹。她还软着,为何老四的死难过。警察说何老四并非拆迁队杀死的,是摔死的。可她不相信,她看见何老四身上有刀伤的。但警察很快把尸体抬走,强行火化了。谁也证明不了真相。 幸好高姐及时回来,今晚她们姐们儿出去唱卡拉,回来见我和菜刀妹抱在一起,还以为在亲热。后来觉得不对,因为城上东倒西歪还有一些人,地上很多铝罐子,那罐子她是认得的。她恨恨地说,早知道这东西管用,就先下手为强,把拆迁队麻倒。 菜刀妹忽然说:有内奸。 这东西是夜场里麻倒女孩子用的,拉开拉环放在角落,一会儿就倒。可长城在室外空旷地带,空气流通,虽然刚才从现场看扔了不少这种铝罐子,剂量大。但要不是有人先行在这边拉开拉环,先麻倒一些个人,拆迁队并不好从那边摸过来施放更大剂量。何老四肯定看见什么了,被杀掉。还不放心,推了下去。 幸好高姐及时赶回。我头痛欲裂,说回家睡觉,明天还得跟他们拼。 菜刀妹恨恨地:老子要跟他拼了。 我转出菜刀妹的客厅,看见仍是空空荡荡,只有黑沙发和模糊的沙袋。门外,毕然还在悲声大喊,我拖他回来,骂有什么用。他回过神来,对,骂他们这些畜生没用,要写诗,要用诗来揭露他们! 他像一个受了重伤的动物,蹒跚着跑回房。我进去,见他泪流满面,声音嘶哑,边念,边挥笔写诗。风一样又跑出去,站在长城上面大声朗诵:你杀死我后,我的白骨正好做成房子。我这白骨的房子,飘扬着不屈的旗帜。 那些拆迁队懂个球的诗。我又让高姐出来拉他,听他又换成枪炮与玫瑰了……声声不绝。 我做了一个好深的梦。一头巨大的章鱼把我往深处拖,它柔软的腕足紧缠着我,上面好多吸盘,竟全是眼睛。 天灰蓝,像一块冰片贴在头上,我头痛欲裂,刚才的梦像要破茧而出,带走我的灵魂。 毕然还在外面嘶哑着朗诵,其实已很絮叨,听上去也渺远,像天边的一个流浪汉且行且走地唱莲花落。估计这呆子此时也不知自己在念些什么,只是念。高姐眼睛红红地说,这样念下去,会不会把人念死。我说必须念,舌头是这呆货的发条,一直念才不会死。出得门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毕然一夜间像被抽去身体里的水分,皱巴巴脱了形,初冬的霜肮脏地凝在胡楂上,像一只霜打过的柿饼。衣服已扯下几颗扣子,一只鞋子也不知踪影,白围巾还在,但已土灰色,他佝偻着背在纸上边涂边念,边念边哭,其实已没有泪水,是嚎。 我大喊一声,他颤了一下,整夜保持一个姿势让关节都卡住,很久才完全转过头来,看是我,张嘴笑笑却比哭还难看。我喊他回来,他不干,我说不回来老子就撕你的诗。他竟撒丫子,顺着昨晚未撤的一架梯子,向街口跑去。戈壁的找死吗,街口那边驻扎着拆迁队。我奋力去追,可这呆子像吃错药一样跑得飞快,跑着跑着还把另一只鞋都扔掉……街口小广场上,站定,人像回光返照般,高举诗稿大声念起来: 来吧,屠夫,用你的机枪子弹镶嵌我的肋骨。 来吧,履带,碾过我毫无表情的面部。 我用头颅,做成你们恐惧的天花板;我用黑色的裹尸布,书写你们猥琐的族谱。 我必将不在,归于尘土,爱人却找得到我。 午夜的合欢花下,是我复苏的冻土……我使劲扯他,快走,回去念合欢,戈壁的念交欢都行。他不知哪儿来的大力甩开我,又向前冲了几步,高举着诗稿念:不管冰雪愿不愿意,春天,都宣布了冬天的葬礼,布谷鸟明亮鹅黄的鸣叫,吹响一把嘹亮的长号……我都看得清几十米开外拆迁队员的脸了,求他快撤,这呆子突然停下来,凝神:咦,此处用布谷鸟还是雪霁鸟,葬礼好还是洗礼好……老子气急败坏:管他妈什么呆鸟,再不走,只能是葬礼。 他终于看我了,表情勇敢而疯狂:所有的暴君都那么恐惧,所有的刽子手都很无力,看,懦弱者是不敢过来的。我回头看,奇怪,那些拆迁队员真没有过来的意思,铁钎闪着冷光扔在一边,他们抽着烟,远远看这边好像在嘲笑。派出所也正常上班的样子,门口那警车的灯不闪了,连出门执勤的警察都不往这边看一眼。 奇怪,我喃喃,是昨晚两死三伤让他们怕了,还是呆货你的酸诗让他们不敢上来。 毕然若有所思,说了声越通俗越有力,然后跳上一块高高的大石头: 我们是天地养大我们都是天地种下的庄稼没有天地我们不得存活不要把我们随便来拔我们都是地里的庄稼我们不能离开我们的家土地里有我的父母、兄弟和姐妹根连着根,手把手儿拉没有了我们,你们也不得存活我们死了,谁供你们吃得香、喝得辣我们不是你们种下的庄稼其实是天和地才把我们养大只有天地能决定我们的死活你们不要妄自尊大……这时太阳似乎在升起,在他脸上打上一抹圣洁的金色,我受到感染,也跳上大石头跟着他一起高声朗诵,我们是天地种下的庄稼,你们不能随便把可怜的人儿来拔……太阳像听到呼唤,猛地向上一跳,完全升起了,满目金光,像把我们的身体照穿了一样,我们无所畏惧,我们勇往直前,却听到毕然嗯的一声,从石头上摔下去了。 我赶紧跳下去,额头上磕出了血,一夜朗诵让他体力透支,竟虚脱了。我摇他不醒,赶紧喊菜刀妹和高姐她们下来把呆子抬回去,太远,她们一时下不来。听到一声长笛,一辆救护车过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医生亟亟地跑来,大声问怎么回事,不等我回答就量脉搏、测体温,面色严峻地告诉我:病得不轻,得到医院急救。 说完就抬上担架,手脚麻利地送进救护车,我关心毕然也跟了上去,那女医生关切地看了看我,说我跟过去也好,互相有个关照。还说我的脸色也很不好。我不好意思,说这段时间太焦虑了。 她点点头,让我在后车厢里陪伴着毕然。 救护车拉着长笛疾驶在这座城市宽阔的马路上,清晨刚至,薄雾消散,车外一张张热烈的脸掠过,像赶着暖流迁徙的大马哈鱼,任何艰难险都阻挡不住他们前往生活目的地。我却有种清冷之意,想休息一下,这几天都太累。闭眼的时候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想了想,是一排字扎得眼疼,盯着那行汉字,那么不可理喻,“东方伊甸园——上钉维专业精神疾病康复中心”。 我扑上前敲打驾驶室后面那块玻璃,隔音很好,他们根本不理我,我砰砰捶喊了很久,那女医生终于回头看了看,恶狠狠瞪了我一眼,把布帘拉上。我飞扑到车窗处,敲打玻璃,大声喊着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我不是精神病……那玻璃一定是特殊材料做成的,手破了,毫无动静。 此时阳光明媚,车流如织,正好碰上红灯,车外好多人都发现了我,他们并不救我出去,只鄙夷地看着我,看我以头撞窗,撞到没力气。如果足够细心,他们中有人定会发现我的额头已流下暗红的液体,与眼泪与口水汇合,肮脏地凝在玻璃窗上,最后把脸紧紧贴在窗上,变态而狰狞。所以他们有的把头不屑地扭过去,有的嘴巴一张一合,肯定在说:狗东西,你不精神病,谁精神病……车厢里渐渐升起一些白烟,我吸了一口,觉得很软,很舒服,人事不省。 第30章 击鼓传花。 我们围坐成一圈,仰头看着女医生,她说:看,这是鼓,这是鼓棰,鼓一停你们就得停下来,谁不停,就不准晒舌头。我们严肃地点点头,不准晒舌头是件很丢脸的事情,我们都是精神病人,大家有所不知,精神病其实是因为舌头上有细菌,有细菌当然会乱讲话,要是晒干、熨烫再整理好,就正常了。否则永远会被外面的人看不起。上次马丁就拒绝晒舌头,还乱讲什么这里是集中营,我们也都没有病……被罚在雨地里洗了一天的淋浴。 我们怎么可能没病呢?这里又怎会是集中营呢?要是没病怎会天天吃药,这里是上钉维乐园,专为上访户钉子户维权户排忧解难。马丁太不像话了,看来病得不轻,早知道那次淋浴连浴波都不给用,他不配。 正想着,女医生开始敲鼓了,我们一个一个传递着花,表情肃穆,生怕鼓停的时候花正好落在自己手里,那就没晚饭吃了。第一次停,花不在我手里。第二次停,花还没落在我手里。看来最近晚上我偷练是有进步的。第三次又敲响了,传到我手里,我沉着地把花递到下一人手里时,鼓停了。 那个人说花在我手里,我亮开双手,说不在。他偏说在。我偏说不在……女医生走过来看了看,断定在我手里,说我耍赖还要罚我不准晒舌头。我大喊大叫说偏晒偏晒,把舌头冲着灯泡伸得老长。一帮人都冲过来捂我的嘴,愤愤地说我把灯泡都舔熄了。一片漆黑。 我知道他们弄错了,现在是白天,没开灯。 我还知道为什么一片漆黑,他们把一个铁皮桶扣在我脑袋上,密不透风。 我其实是装的,在上钉维乐园,只有真正的精神病才可以出院,这样不久就可以又送回来,我在打扫厕所时偷听到过院长打电话,他说送出去、送回来,这才叫可持续性创收。而正常的不准出去,一方面出去会乱讲话,另一方面就违反了跟拆迁办签的约,得罚一赔二,也就是说放出去一个正常的,得培养两个不正常的。 我得把自己弄疯,才有出头之日。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个规矩,那天被救护车送到乐园,毕然已醒了,声嘶力竭地说自己不是精神病,说自己是个诗人。诗人,女医生皱着眉头说诗人更是精神病。毕然骂她侮辱诗歌,要告她,还说自己熟知各种法律……女医生有些紧张,问他知道什么法律。毕然当下就把宪法总纲、第十三条、第十七条朗朗地背了一遍,一字不漏。 女医生笑笑:能把宪法弄这么明白的,你不精神病,谁精神病。果断地打了一针,毕然瘫软在地。 毕然此举确实有些问题,背的东西太冷门,还要挥舞手势、甩甩白围巾,那样子并不正常。所以我只是轻松地笑笑,说这兄弟这段时间太焦虑了,养一养就好。当下跟他们讲一些深入浅出、老少咸宜的事情:地球是分四季的。 他们冷冷地看着我,不是很信任。 我耐心地用拳头示意:你看,地球之所以有四季,是因为它有倾斜度,阳光不能正正地照在它身上,加上公转,就分了四季,但赤道附近地区除外。 他们还是看着我不说话,可能这个也稍嫌空洞,所以我拖过桌上的纸笔,画了一个鸭梨:我是一位地理学家,看,地球也不是正圆形的,其实是鸭梨形的……他们哦了一声,看来有效,所以我决心风趣一些:为什么我们生活中鸭梨这么大,看,地球是鸭梨状的,鸭梨……女医生说:你这情况我见多了,鸭梨再大,也不用连说十四遍。果断地给我打了一针。 后来才知道,像我这样的情况确实很多,来的人都说自己没病,可你一个精神病人怎能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这在逻辑上说不通。越说自己没病,反而证明病得越重。 可他们还是执著地证明着自己,有背九九乘法表的,有背圆周率小数点后面一千多位的,有用中英双语朗诵《我有一个梦》的,有做高等奥数题的,有用烟盒制作简易热气球的,还有一个熟练地左手画圈,右手画方,证明自己根本没精神分裂症……他们分别被诊断出有强迫症、失控症、抑郁狂躁症,那个既能画圈又能画方的被证明是分裂症重度4级,要是达到重度5级,这人就会犯反人类罪,对世界安全危害极大,比如本·拉登。 我目睹他们撞墙、哭喊、咬人甚至越狱,翻过电网墙时被弹了下来,大小便失禁,走起路来一长一短手还抽筋,经过所有的努力,他们终于看上去很精神病了。渐渐地,大家都不哭不闹,统一起床、出操、吃饭、做游戏,在通道等待护士输入密码开门,也都安安静静,不再出现辱骂或企图抓扯护士的行为。我们的护士都是男的,身材都很二虎,腰间还有一个可以啪啪发蓝光的棒子,点上来身体就软软的,还会尿尿。我觉得仅从这一点,男护士就比只有铁钎的二虎高级得多。 这样,从证明自己没病,到抓狂、越狱,到安安静静……几个疗程,一些人就开始出现可喜的疗效:神神秘秘地问室友,你猜我是谁,嘿,亚伯拉罕·林肯。或对着墙盯许久,不耐烦地说:我妈怎么还不下车,肯定又坐过站了。 我经历了一些过程,那天被女医生打针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有铁栅栏的屋子里,还绑了几根白色的带子,我大喊大叫,骂玛勒戈壁,骂日弄熊货龟儿子丢你老母,老子才不是精神病,你们用这种办法收拾钉子户,老子要告到中央。进来两个男护士,蓝色啪啪的,我挣扎几下,裤子湿湿的睡着了。 醒来时才发现屋子里有几个人,一个站在窗台那里认真地抖动双臂,嘴里还说:咦,今天空气湿度太大,不利飞行;一个摆弄着空烟盒,仔细系着一些绳索:系数又没算准;还有一个悲悯地盯着我:你醒了,受苦了。这人稍正常些,我便向他点点头,这人脸色突然变得很疯狂,冲上来十指如戟要抓我,厉声问:你是谁派来害我的……对我疯狂吐口水。 我吓得要死,好在他的十指只是凌空地抓,并不触及我的身体。过了一会儿,他垂头丧气地说:你穿了防弹衣,下次趁你洗澡再抓死你。那两个人还在飞翔和算系数,对这一切充耳不闻。我魂飞魄散,不知哪天就命丧此处。 室友还来不及害死我,男护士却经常打我,每当我想证明自己没病,他们就要打我,把我举到门框上,用那个钩倒挂着我,打我,取下来时我眼睛充血,双脚浮肿。有时也让病友来打我,给我戴上铁皮桶,再打我,铁皮桶哐哐的,每回打了之后,我都会失聪半个多小时。不到一周,我浑身是伤,精神恍惚,晚上时时从梦中醒来。 那个女医生喜欢提问,比如太阳是什么颜色的。我答太阳是金色的。她就让男护士啪啪打我。因为,其实正确答案是黑色的,总盯着太阳看,最终必眼前发黑。她还会从我的声音里分析内心,如有问题,又会让男护士打。这些事情开始我是不知道的,碰到白大夫才知道无数正确答案,让我缩短了很多不必要的过程。 那天放风时,我经过医生办公室,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叫住我,问我是不是李可乐。我恭敬地说是。他说别紧张,我们是正常的医患关系,坐下谈。 他除口罩外还专门戴了医生的白帽子,着装比女医生正规,语气也柔和,我放心地坐下来。他自我介绍姓白,叫白大夫就可以了。他说了解一些我进院的情况,鼓励我要积极治疗,争取早日出院。话虽不多,却是我进来后听到的第一句人话,心头一热,甚是感动。 白大夫看了看我的头发,很关切的样子,起身拔了一根,发叉了。他说:其实你病情根本不重,只是有些焦虑,德国最新精神缓解方法是不主张服药的,更不主张非人道的电疗,你看这根发叉的头发,证明大脑皮层电解制过少,多吃点豆质品,这包蚕豆拿回房里吃,别让病友看到了。 白大夫拍着我的脑袋,温暖的手。我哇地哭了,自出生以来,除我妈外,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更别说在这恐怖的医院里。他坐在桌前,思考了一下,刷刷地开了一个处方,交给我说这是平时要注意的事项。我装进兜里。 突然外面传出一声厉喝:白疯子,你又溜进来冒充医生。 女医生瞪着三角眼冲进来,把那白大夫的口罩帽子统统扯下来,花白的头发,杂乱的胡须,一双眼睛贼溜溜的。那老疯子,让付市长下不了台又被我无意挡住的老疯子。我居然被这个疯子晃点到感动落泪,原来他是这里的。 只见老疯子嘿嘿笑着,刷地,消失了。 女医生倒没让男护士打我,严厉地要求以后不准跟这老疯子说话。我使劲点头。 可自此以后,疯子时时在转角处等着我,疯疯癫癫说一些话,并自称白大哥。说他在天安门下面发现一处宝藏,这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比如白大哥会穿墙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天带你去趟日本岛……也有一两句清醒的话:要疯,比疯子还疯。 我认为他就是装疯,可又不像,有次看男护士打他,他呵呵笑着,瞳孔一点没缩小,以我精神病的经验,正常人凡挨打时瞳孔定缩小,疯子不会。不过他挨打的次数远远少于其他病人,院长似乎对他网开一面,有时连早操也不让他参加。他是一个不一般的疯子,说过的话,我也铭记在心,暗中操练。我想出去,只有装像了才能出去,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不到半个月,我就表现得让院长和女医生相当满意。 那天在栅栏墙边练习走正步,大家整齐划一地走着,我突然停下,院长严厉地问怎么回事。我不语,男护士小跑过来,我大声喊他站住,威严地指着地下的栅栏影子说:你和那些傻逼一样,懂不懂交通规则,斑马线,斑马线,行人的生命线。 有一天林肯把饭弄洒了,院长让列队观看男护士责罚林肯,林肯拼命躲闪,院长就上去教育他:上帝说别人打你的左脸,你就得迎上你的右脸。大家都点头称是,我突然在队列中说:放屁,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病友们见我顶撞,很害怕,院长却对我另眼相加,认为我有很大进步,奖我一面小红旗。 还有食堂发包子,我把包子往地下一扔,生气地说:都他妈长这么多皱纹了,老实说,多少天没给它做面膜了。以及出太阳,我光脚跳到地里,说要进行光合作用,等会再来点化肥就可以收割了。感谢毕然这诗呆子,他的诗给了我很多精神病灵感。女医生说诗人更精神病,可能真有点道理。 进来以后从未看到过毕然,我怀疑他要么被打死了,要么真疯了。 我识时务便不再挨打,病友也跟我熟络了。我在精神病院越来越自如,还可单独在栅栏边放风,可越自如,越孤独。我真的想逃出去。 第31章 乐园三面是墙,另一面还是墙。只不过这堵墙有大约5米长的栅栏,作为通向外界唯一的窗。栅栏很高,顶端还倒卷着,还有电网,根本不能爬出去。栅栏外是宽宽的河道,偶尔看得到清理淤泥的船经过。 那是我能看到的少量正常人类,不会向他们呼喊,一是要挨打,二是太远,他们听不到,即使听到,清沙工才不理睬这里的事。曾幻想菜刀妹或者石八斤偷偷从河里游过来,后来明白这绝无可能,这里离城市很远,那辆救护车外面没喷字,他们不可能知道我和毕然关在哪里,现在精神病人这么多,《新闻联播》说全国有超过一亿精神病人,这座城市,精神病院修得比医院都多……他们不可能一家一家去找。事实上他们从未来过,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有人曾喊过,被打得很惨,从此不准来栅栏。我从不喊,默默站在那里发呆,看河水流过,清沙船奋臂清理着河道的记忆,我的记忆。总有一天我会记忆全无,我天天站在栅栏前,成为新的一根栅栏,自己是自己的栅栏,挡住出路。 清沙工还在奋臂,手里的长杆起起扬扬,扬起浪花和泥沙,还有一把菜刀……菜刀。是菜刀。 我的瞳孔一下子紧缩了,像挨了男护士的打。菜刀妹像清沙工那样戴着个布帘,站在船头,太远,我不是很确定,张开了双臂比出了大写的字,像长城战那样的V。她一下叫了起来,蹦蹦跳跳也比出了一个V,整个身体像一张大弓,要向我发射而来。我的心快跳出来,V形,使劲V形。她无比开心,还在船上翻了个跟头,大喊:毛线、毛线老男人……背后嗵嗵传来脚步,还有啪啪的电流声,我形的双臂快速地上下抖动,飞啊飞,转身飞啊飞,嘴里喊空气湿度太大,不利于飞行……我跑着离开栅栏,越快离开越好,故意直直倒下,鼻子被磕出血,男护士把我拖起来啪啪暴打,然后快步跑到栅栏边,手搭凉棚。 他拖我离去,边踢我,还踩我的手,骂精神病,飞个屁。 还在尿,没想到尿裤子也会这样有快意。 自此以后,栅栏成为生命唯一的窗口。男护士应当没发现菜刀妹,因我仍可以去栅栏放风。每当男护士吹响放风哨时,我就慢慢走向栅栏,不可以快,快了就会被怀疑,我慢慢地来,心却快得要蹦出腔子,脑子命令两腿慢点,再慢点,这使我行走的样子好怪,活像4度抑郁的病人。他们说我进步了。 我一直做得很好,再不比画V形,看她一会儿,会转身发一会儿疯,比如使劲扯头发,扯而且恶狠狠骂,精神病你狗日的滚出来,滚出来……比如拿起一块石头对着太阳看,嗯,应该有两克拉……她也做得很好,戴着斗笠和布帘,她胆子大些,趁人不注意,有时会做些只有我俩才明白的手势,有时会明晃晃地舞两下菜刀,有时还会船头船尾翻跟斗给我看,逗我开心,长城战时她总喜欢跟我打赌翻跟斗,还亲了我一口……我默默看着,内心惊雷滚滚,我眼神呆滞,世界却在面前熠熠发光。 可不是每回都能看到菜刀妹,每次放风只20分钟,她算不准放风的时间,即使看到,清沙船顺江而下,不能太久停留,有次我赶到栅栏时只看到一条船的尾影,她在甲板上蹦跳着,挥舞着,很着急。 我很想告诉她,只这么惊鸿一瞥也够了,我能想象她漂亮如丁香的样子。连看着栅栏外空空荡荡,也觉得她就在船头上蹦蹦跳跳,高举菜刀。 这天院长突然找我谈话,东拉西扯问了些事情。等我赶到栅栏时,见船又渺渺远去,她在船尾使劲向我挥手,又不敢喊出声来,我毫无办法,呆呆看她,却见她纵了一纵,砰地跳下河来。这时已是初冬,冷得连鸭子都不浮了,她在水里一起一伏,溅起灰白的水花。清沙工大声呵斥着什么,撒下一张网,强行把她拖上来……自此以后,我再也没在栅栏那儿看见过她,我认为她生病了,水冷。又怀疑清沙工告了密。 我日日盯得眼睛发酸,那5米宽的栅栏,是我人生关于美好仅剩的窗,此时竟像一块播出结束的电视屏幕,只有雪花点,没有我要的生动人物。 谢谢收看。 那个双臂抖动像个鸟人的家伙,被打了。白大哥说,他爸在大门外天天喊他的名字,院长让男护士把他爸也拖进来了,经诊断为狂躁症。鸟人在过道看见他爸,企图飞过去营救,结果被男护士打断左臂,再也飞不起来。 鸟人是钉子户,学空气动力学的,居然改装了滑翔伞,翅膀下面还挂有燃烧瓶,一次可悬挂几十个。拆迁队拿他没办法,但城市空中管制办公室把他给办了,拘留15天。他一直上访,有天直接被带到这里来。现在父子俩终于团聚在精神病院。 乐园是不准家属来看望的,一般来讲家属也不可能知道这里。如若知晓闹事,必被抓进来,不出半个月,就真会变成精神病。我一直担心菜刀妹,怕她也被抓进来,宁肯今生不跟她团聚,也不愿她成为精神病人。暗中向白大哥打听过一次,他说菜刀妹在食堂里。他时疯时不疯,此时正遇他疯癫,连菜刀和菜刀妹都分不清。 但我还是在食堂里注意了一下,没有看到菜刀妹,我放心了,也更空荡荡。 我没看到菜刀妹,却看到毕然,人脱了形,比那天在街口小广场还脱形,木木地看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一点认识。我不敢喊他,他身边有两个特护,身上还绑着防止暴力行为的绑身衣,像个木偶被护士架着走向后院。那是高危区,经常有人被打得惨叫,还有人蒙着白布被抬出来。 我心悬起了,毕然不像我,他是一个书呆子,凡事认死理,肯定被打得很惨,他离开时下肢已无法着力,眼神空得吓人……但不知详情,向白大哥打听,他也茫然得很,不知乐园有这号人。 最近乐园组织学习中央文件,院长要求我们思想科学,身体和谐,早日改造成功,不要危害社会。大家都很激动,不仅因为中央在关心我们,而且还可以多一些放风时间。还是没有菜刀妹,她好像从未出现在栅栏边过。我每日都慢慢走到栅栏边去,江中仍无一物,我默默看着,用意念来幻想一船、一刀、一人。可什么都没有。 这天看了一会儿,盯得眼睛发痛,转身离去。 忽然眼前一阵金光……不是幻觉,菜刀妹迎风站在船头,顺江而下,她高高地挥舞着手,也没戴斗笠和布帘,我可以看得清她苍白的脸,她一定生病了,江水很冷,抗拆迁战斗更难打了,我不在,也没人帮她出主意,高姐还打麻将吗,那些猫还好吗……一时间心中千回百转,可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看着她,看她比比画画,告诉我外面世界全部的喜怒哀乐。 她突然有所动作,使劲拉着那船帆,一会儿那帆赫然升起斗大的字,猎猎地写着“木目心”……我知道,那是“想”。 心中害怕,飞快地回头瞥一眼,男护士们居然都在远处晒太阳。见她又有所动作,帆上的字落下,一会儿又升起,换成了“求文”,那是“救”。心中怦怦的,感觉自己已插翅飞了出去。 她再换,这次升上来的竟是一幅漫画,画得很潦草的一只猫,在玩毛线团,我知道,这是她和我。 我只是看着,不敢出声。她聪明,上次喊声毛线引来男护士一顿暴打,她再也不出声,栅栏外的江面比乐园要低些,只要不站在栅栏前,里面的人看不到江面上的动静。所以她也只是比画,或默默地看着我,这次竟想出在帆上挂字画的主意。她忽然再挂上了一幅,咦,中指,太低俗了,哦,是根油条,好端端一根油条……口人一口,戈壁的我的油条房还健在,油条房是龙头,它在,丁香街就在。这是我精神病后,得到的最实在的消息,老子要赶快出去,保卫我的房。 我胆子变大,竟夸张地咔咔走起正步,我想让她明白,我在精神病院里身体锻炼得好。她也甩臂在甲板上走正步,似乎明白了。其实我这么做很有风险,但远处的男护士居然没过来,通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大家都变得很疯狂,越疯狂,越正常,男护士们放松了警惕。我尤其疯狂,吃着吃着会突然倒立,看饭会不会倒流出来,会痛哭流涕大骂马丁,还要拉出他的舌头看是不是有蝎子,还会饶有兴趣地打自己耳光,啪啪的,院长差不多要把我立成乐园的榜样,奖给我好多小红旗,号召大家学习我,看我多进步。 我又比画吃饭,这是说我吃得好,又比画睡觉,这是说我睡得好。她升起一个太阳,一个月亮,活像明教旗帜。而我知道,这是指明白。 哨声吹响,男护士们厉声呼唤我们集合,我紧紧盯一眼菜刀妹,转身咔咔地,正步离开。没有对她说一句话,我得忍,哪怕忍出精神病,哪怕在心头架一把刀。 这次放风居然有半小时。我真的想感谢国家,感谢中央,希望一直学习中央文件。 自此以后,我和她天天见面,那份中央文件保证着安全。我一日三餐,作息固定,日日加紧发疯,我对着栅栏比画,冲到雨中淋浴,对着大树喊话,我甚至对树喊我爱你,对白大哥喊我爱你,对着三角眼女医生喊我爱你,竟然没挨上一针。 大家都说我疯了,进步神速。 再没有追杀,没有巷战,没有贴身肉搏和心惊肉跳的锣鼓声,熄灯号中回味白天的约会,起床哨中憧憬今天的约会,我气色转好,不再做梦,自钉子户以来,身体和精神处于最佳状态,有时候连我都分不清到底外面是精神病院,还是这里。此时,那道栅栏是两个时空的转换点,全世界都不知道,栅栏内,有个精神病对栅栏外沉默地说出平生最多的话,全世界也不明白,那个精神病,已是全世界精神最浪漫的谈恋爱的人类。 栅栏边也会有其他病人,也有男护士在啪啪,这时她会小心地不动,任由清沙船顺江漂下。那条船估计是她包下的,船工只是坐在甲板上抽烟,别的不管。 我终于对着栅栏外喊出了“我爱你”……男护士听见了,只在远处笑骂,这疯子转为花痴了。我胆子大起来,连续地喊。菜刀妹歪躺在甲板上,用手支着脑袋认真地听。 我还在喊,她突然把斗笠戴上,转过身去。 三角眼女医生冷冷地在我身后说:你,再喊一遍。 我迟疑了一下,又喊。她偏着头听:这个,不对……向远处的男护士扬手。 心头一紧,女医生会从声音里专业分析,对树、白大哥和她喊的,和这次大不一样。她看栅栏外,一个船工抽烟,另一个午睡。女医生回过头来:再喊。我故作快乐地大喊:我爱你。 男护士一棍就把我打翻在地。女医生俯身问:打得怎样?我点头大喊:打得好,我爱你。男护士一脚把我踢到栅栏边上,用带子把我的手捆住。她抓住我的头发,一下一下地去撞栅栏,边撞边问怎么样。这女人力气真大,我颅腔被震得很胀,有个东西喷薄欲出,还是尽量配合她那节奏,快乐大喊:打得好,我爱你……一下一下撞,一声一声快乐喊。必须快乐大喊,我不能让菜刀妹感到我的痛苦,不想她动手,动手她就会被抓进来。她迟迟也没动手,知道动手我会吃更大的苦头。她只是僵在那里,那根长杆正微微发抖。还在撞,我感到眼睛发痒,有个东西像要脱落,我无所谓,真的很快乐……突然,世界变得很咸、很暗红,菜刀妹在暗红的船头,戴暗红的斗笠披暗红的斗篷,一动不动,看女医生一下一下撞我。 这时我视力模糊,还是分得出她一只手拿着长杆,另一只手摸着菜刀。 千万别动手……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无比快乐大喊:打得好,我爱你……这快乐,竟像一种诅咒。她终于动了,背对着我,长杆一下一下搅动江水,顺江而去。 女医生终于放心地说:这个花痴。男护士大笑起来。 我也大笑:这个花痴。 眼前猛地一红,世界全部发黑。 万千婆娑尽皆消失。 第32章 等我醒来,一只眼睛已经失明。 我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一只眼瞎了,只觉得世界有些倾斜,走了一步,撞到白大哥身上。他骂,瞎了你的一只狗眼。我小时候在村里喜欢追鸡撵鸭,撞倒一些东西,我爸就会在后面大骂,瞎了你的一只狗眼。现在果然眼睛瞎了一只。我爸的嘴真厉害。 我爸不仅骂瞎了现在的我,还骂死了过去的我妈,他总骂,你个死心眼婆娘。我妈真死于心脏病,心脏有个洞合不上。我曾花好长时间找我爸,可没找到,永远都找不到。过去两只眼都找不到,更不说现在只剩一只,他中年出走,现在样子变化成什么样,也不得而知。 我其实是一个孤儿,所以很需要一间房子,有房子我才不会孤独,别人打我的时候才知道往哪儿逃。为了这间房子,我付出所有的努力,像狗一样地生活,看自己的女人跟别人做爱,成为精神病,还瞎了一只眼睛。 可当我站在改造房门口,面对阳光,确认眼睛瞎了的时候,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忧伤。张开嘴巴笑了笑,觉得这是好事,从此可以用瞎的一只看世界,用明亮的那只看菜刀妹,她就不跟脏的世界在一起。 醒来已是三天之后,从改造房出来,我快快跑向栅栏。在黑黑的改造房我想通一个明亮的道理:幸福就是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雨地淋浴,只为等你在栅栏外惊鸿一瞥,生命就是你花一生的时间顺江而下,只为看我在栅栏内发疯比划一秒。那五米宽的栅栏,是我俩前世今生的皮影戏,忽而一帆飘过,却万物缤纷,那是你在发光,你在微笑,你在对我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爱你。为这句话,我愿意粉骨碎身,万劫不复。 可赶到栅栏,竟看不到菜刀妹了,日日守候,那条江空荡荡的,变成另一条江河。我每天准时站在那里盯着,几乎把剩下的那只眼也盯瞎,她还是没踪影。我那样子,连女医生都点头称赞:这真是一个好的精神病。 白大哥疯疯癫癫对我说:前几天有一个女子总想爬上河岸,被淹死了。我用一只眼恶狠狠地瞪他,他捂住嘴跑了,声音渺渺传来,你要是想看她,就该跳下去。 那一刻,我想到越狱。 其实我一直在想着越狱,跟菜刀妹遥遥见面的时候一刻都没忘了越狱,我勤加锻炼,为可能中的越狱作了充足的准备。但乐园根本不可能越狱,这里地势险峻,河流湍急,栅栏高不可攀,其他三面全是安了电网的围墙。我又想到白大哥,我问他。他混浊的眼睛盯着我瞎了的眼睛看了半天,才说:你真的是瞎了,看不到这里,连鸟都飞不出去。 可是我觉得白大哥眼睛有闪过一点火花,使劲掐着他的脖子,威胁他不说就弄死他。 白大哥倒地,拼命咳嗽,咳嗽,断断续续说:飞不出去,但可以……他不说了。 那点火花变成大火,我摆正他的脑袋,央求他快快告诉我。他沉默很久,让我把室友打一顿再说。 我知道这是个疯子,可这疯子不是一般的疯子,他能记住现在是哪年哪月哪日,能算出哪天是冬至,他曾经告诉过我东南15度42公里才是城市。我跑回去把一个室友打了一顿。 我有三个室友,一个是鸟人,一个是天天系绳索的人,看《飞屋环球记》发的疯,他们全家为鼓舞斗志去看这电影,回来后房子全不在了。那个天天发呆的人,是被绑在电线杆上,亲眼看着房子被拆,烟尘飞处,他老婆扑上去,被埋掉。 我打的是那个爱发呆的人,他爱吐口水,总凭空十指抓我的样子。他从未抓到过我,可这次我上去就抓得他脸稀烂,压在地上一顿暴打,还吐口水……他居然哭了。一会儿男护士就进来,把我和他都打了一顿,扔进改造房。 进到改造房,发现白大哥也在里面,黑暗中他咳着嗽,夸我聪明。那个发呆的还在嘤嘤哭着,白大哥摸索过去,砰砰几下,竟把他打晕了。然后白大哥拉着我往角落走,我不知其意,跟着他走,他突然一脚把我踢倒在地,把我的头往地下按。 他这次是真疯了。我挣扎着,却听他说,摸到没有……一个洞,很深的洞。 想不到在这黑黑的改造房里,竟有一个地道,胆子太大了。听白大哥渺远地说:9年了,平均每年我得在这里待4个月,36个月,1天挖3公分,每个月挖90公分,36个月就是3240公分,实际上我已挖了40米……我喃喃,不怕被发现。白大哥吸了吸鼻子,让我闻闻这里的味道。我嗅嗅,很大的霉味,还有粪便味,上次我在这里差点被熏休克。 黑暗中,他说:我在这里9年,从没看他们打扫过改造房,这里没有灯,精神病要改造,怎能嫌黑嫌脏,嘿嘿,每次他们把人往里一扔,很少进来,最多进来打一顿,很快也走了,倒给疯子我很多机会了,所以我时时就犯点事,让他们送我进来……只是最近争取进来的机会越发难了,他们也习惯我,我怎么搞事,都不送我进来,这次,还是对男护士吐了口水才进来的,疼死我的脸了……他想了一想,让我进去参观一下未完工的地道,洞口在墙脚,一堆杂物后面,洞里面很潮,很狭窄,弯弯曲曲的,胖子肯定卡住,当然,乐园是不可能有胖子的。我爬了一会儿就头晕脑涨,白大哥还在前面不断放屁……一会儿他停住,瓮声瓮气地说差不多了,往回退。 出来长吐一口气,觉得连改造房的空气都很清新。我暗忖,这地道徒手爬都这样艰难,何况挖,想必白大哥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他把一些土交给我,让我悄悄塞在鞋子里带出去,出去时走路一定要轻,不要把土洒出来引起注意。刚才还纳闷怎么掩藏挖出来的土的痕迹,原来是这样。突然又明白为什么那天刚从改造房出来,我一只眼对不上焦就撞到了他,他愤然地大骂我,是怕我暴露他鞋子里的泥巴。 我一时兴奋,又要爬进去挖。他拉住我,亟亟说:一天不能挖多,不要因为一公分进度,让9年都白瞎了,不急,我算过,快了,很快了。 这时那被打晕的人醒了,又哭,对刚才的事一无所知。我才懂得白大哥做事真小心。 我先放出改造房,白大哥继续待在里面。我走出改造房,就像已飞出了精神病院,飞回丁香街,油条房需要我,丁香街需要我,我需要菜刀妹。 所以我还是坚持站在栅前,看菜刀妹是否来了,我习惯了一只眼,轻易就对上了焦。 我没看到菜刀妹,却看到了高姐。她出现在对岸,遥遥地喊毕然、毕然。我一阵狂喜,丁香街的人来了,菜刀妹也能来,可她竟没有来。高姐喊了几天,没有人应,竟又带了一帮人,那些小姐,在对岸搭起了帐篷。我可以看到炊烟升起,是她们在做饭,她们好像还在打麻将、喝酒、一起尖声呼唤着毕然……那些声音都很大,在郊外的空气中很快传到院长耳朵里。院长不准任何人再在栅栏边。 却有男护士出去,很快回来,鼻青脸肿,更多的男护士出去了,也回来了,有瘸的,有的身上还有伤口。我很满意,那是捕鼠夹和三国弩留下的。院长脸发青,带了好多人出去,还听得到警车的声音。 这次高姐被带回来了,大喊大叫:日你妈,还老娘的男人。 才明白她不该来的,他们比拆迁队还厉害。高姐很快被打得遍体鳞伤,可嘴很硬,还吐口水,口水和着牙血吐在女医生脸上,女医生笑着,我最怕她笑,这次她居然没给高姐一针,只是让男护士把她抬到改造房去。 我听得到高姐在屋子里惨叫,拼命挣扎。 很久,那几个男护士才扎着裤带出来,满意的样子,有一个呸呸吐着口水,说改造房真鸡巴臭,下次得换到病房了。 后来我又看到过几次高姐,都是被男护士架着进重病监护房,很久。有一次她出来时,似乎认出了我,咧嘴对我笑笑,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那天阳光很好,她腿已不能走动,被架着向后院走去,影子拖得长长的,像一条被切了尾巴的鱼,地上淌了一串血。 这个冬天太阳真好,万物复苏的样子,可我梦到他们把我拖到手术室里,一刀就切了我的鸡巴。 终于又看到毕然,他眼神空空,全然不知这里发生的一切,不知高姐已来到。 我不知道他和高姐发生过什么,可高姐已把他当成自己男人,高姐不过是个妈咪,却为了自己爱的男人做到这种牺牲,我觉得她比好多淑女都高尚,比焦同志、索拉拉、米粒都要高尚,她只是说不出那些调调,这是一个小姐比明星纯洁,妈咪比国母高尚,精神病比道德家正常的时代。 院长居然不阻止我对毕然打招呼,还说他快出去了,表现得很好。 才注意到毕然没穿绑身衣了,衣服变得干净,眼镜还用胶布好好粘上了。我使劲不去想高姐……地道一公分一公分地往前挖着,因为白大哥进改造房的次数明显增多。他甚至骂过院长,那一次他待了一周,出来步履蹒跚,嘴里全是泥……女医生说这疯子连泥都吃,快死了。只有我知道他为什么吃泥,知道他最近真没发病。 白大哥告诉过我,他这病是真病,不发作和正常人一样,发作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他庆幸最近状态还好,指头比着,就这么一点了,能听到那条河的声音,嘿,幸好没结冰,河的声音让我能找到方向……原来那地道是通向河边的。我再问,他不答,仰头看着天,喃喃说新年可以在外面过了。 我心中不禁内疚,那次在城市英雄雕像揭幕,要不是我无意挡住他的去路,他这时早在外面,也不在这里挖泥吃泥,故意被男护士们暴打,他也是60多岁的人。 白大哥却不以为然,他说要是上次真偷偷坐救护车逃掉,还有点舍不得这挖了9年的地道,这地道是他的心血……他问我出去后,第一个是不是想看那个女子。我默默地点头,问他。他说第一个要看的是他儿子,他有十几年没看到过儿子了。 我端详着他那张丑陋的脸,说要不是你口音、身高、样子都不像我那老年痴呆的爸,还真以为你就是他。他说父子俩都被关进精神病院,那才冤枉死球,不过地道可以挖得快些。 白大哥是农业学院的副教授,十几年前因为种子的事情上访被抓起来,后转到了这里。他老伴还在,他被抓进来时,儿子正在北京上大学,一晃很多年没见着。有次他偷偷拿老伴和儿子照片给我看,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老伴传统妇女长相,儿子虽是十几年前的模样,但看得出跟他一个模子,大嘴咧开来笑。 这段时间我都没再进过改造房,白大哥说两个人容易暴露,还问我会不会游泳。我点头。他有些忧虑,说他只会狗刨。我说我水性很好,带一个人走没问题。他咧开嘴笑得好难看。 第33章 院长说我改造得很好,今天特意奖给我一条新毛巾,这是只有快出院的人才有的。我怔怔地看着他,口水流得一塌糊涂。院长用毛巾揩干我的口水,拍着我的肩膀说,有人要见我。 我心中狂跳,菜刀妹……抬头却是包一头和肖咪咪。 他们看见我,难过得快哭了。我却傻笑,使劲用毛巾揩着口水。 包一头红着眼睛:我们是来接你出去的。 我心中激动,自来到上钉维乐园,每分钟心里都在幻听有人对我说这句话:我是来接你出去的。想不到竟是包一头和肖咪咪。好兄弟。 包一头小心翼翼递过一张纸:我们跟唐听山谈好了,你签了就可以出去。 我把那张合同举得高高的,认真看,把它揉搓着往嘴里塞,吞了下去。 包一头叹着气,又拿出一份来:7400元/平方米,虽然和原来一样,但签了就可以出去,不忍心看你在这里受罪。 我日夜都想出去,可不能这样出去,唐听山把我和毕然搞成精神病,这点钱就签了出去,就是帮他们证明把我们搞成精神病的合理性。我笑了,不知外面这些人是精神病,还是我精神病。 现在这世界其实是个大的精神病院,每个人都当别人是精神病人,其实每个人自己也是精神病人,只不过较强的精神病人可以把较弱的精神病人命名成精神病人,病情弱的还必须接受强的来帮自己治精神病,面对这样强大的精神病局面,我必须打起精神把自己搞成最强精神病,帮他们治精神病。 我不能签,油条房是四个人合买的,拆迁期限越来越近,我和毕然不签,他俩就卖不掉。购房合同法规定必须所有股东在自愿和意识清醒基础上签字才有效,我现在抑郁4度,随时可能自杀。 我也有办法出去,听白大哥说最多一周地道就挖通。等我出去就可以扭转局面,我还是丁香街的总指挥,我出现在唐听山面前,看着他那惊讶的表情,带领人民把他打得一败涂地。 所以我转身离去。 男护士抓住我,要把我的手指往合同上按,我拼命挣扎出来,哐一拳砸烂玻璃窗,拿起一块碎玻璃,飞快地在右手拇指划了一个十字,又在食指、中指,使劲划十字。肖咪咪哭喊着不要啊……那男护士从惊愕中醒悟过来,来抢玻璃,我扑倒在地,把手藏在身下,快速用玻璃在左手拇指、食指、中指……划出十字。 男护士动用啪啪,为时已晚,我尿了,笑着尿了。 东方伊甸园上钉维乐园——新年联欢晚会,在上级领导的关心下,正式开始啦!现在我们有请三病区抑郁组的病友们上台合唱:《我们是快乐的小蜜蜂》。 女医生今天客串主持人,招手让抑郁组上来:花儿散着香,我们快乐地徜徉……一个个哭丧着脸像在念悼词,有几个快乐地哭了。 院长很满意,认为他们表现出新时代精神病患者的快乐态度,看得出大家的幸福指数跟全国人民一起,都在日益提高。 又是狂躁组的女声联唱: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这就是我的祖国/谁不说咱家乡好/我们血染的风采……由于抢唱,几个女声怒目而视,互不相让,竟至抓扯出血来。但院长带头鼓起掌来,认为这具体表现出很红,很强大。 节目很丰富,有奥运团体操,世博手工艺展,有烟花魔术……这个出了点小问题,那个病友本来该把烟花放到空中,可他不小心把裤子烧着了,哇哇地跳着,都能闻到焦味,院长大叫一声别动,这病友就只好叉开两腿站在原地,院长操起一个灭火器,猛地砸在他叉开的裆部,火灭了,那病友脸色惨白,倒地不起。院长转身向大家介绍:普及消防知识是多么的重要。 分裂组的男病友上来表演舞蹈,刚上台,就因为站队推搡起来。我和白大哥迅速冲上去参战,成功地扩大了事端,不一会儿被押进了改造房。这是我们计划中的,分裂组的不打起来,我们也要冲上去主动打。 我被推进改造房前,专门回头,用一只眼看了看乐园,再见,我会记住这里每一个故事。 听到男护士们脚步远去,我俩并未行动,等了一会儿,使劲地拥抱了一下,转身摸索到墙脚,扒开那些杂物,一猛子就扎进去了。 我激动得牙齿打战,一步不离地跟在白大哥后面,外面继续着新年晚会,随着我们深入地道,声音越来越远,白大哥也激动得不断放屁,很臭,可我不在乎,只要能逃出去,让我闻一整天的屁臭都不在乎。 年,我觉得每一步爬行都触碰着白大哥9年的指甲、皮肤、心血。谢谢白大哥,这9年你帮我挨了多少打。白大哥在前面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爬,他放的屁越来越多,因为越来越臭,我都有点受不了……河流声越来越大,白大哥突然停下,说到了。 按照计划,我们要击穿剩下的这薄薄的一层,之前不敢打穿,怕河水的声音从地道传出来,要是有别的病友被关进改造房,就败露了。白大哥是个细心的人,计划极其周密,他早在地道尽头放了一块大石头,就是要最后一击,直接跳进河道。 他在前面运足劲,嗨的一声,哗——我听到了计划之中的幸福的河流声。 还有计划之外的恶臭,比白大哥的屁还要臭,但是一种类型。白大哥闷闷的一声,暴退,让我快退出去。我不知其意,但使劲退、退,他也在退……退出洞口才觉得空气清新,他用杂物堵住洞口,活像见了鬼一样的声音:下水道……是的,这条打了9年的地道通向的不是那条河,而是下水道,精神病院300多人使用的厕所下水道。那声音不是河水,是下水道冲进化粪池的声音。怪不得每回我爬进地道,都觉得白大哥的屁好臭,那是整个医院的粪便,幸好没被当场熏死,两个人被精神病后再死于粪便,这悲剧,听上去都想落泪。 白大哥算错了,这个农院副教授算错了,为一道算错的题整整做了9年,挨打9年。 我心灰意冷,觉得人生真的不是肖申克的救赎,人生就他妈是个下水道,肉身本来就是个化粪池。 侥幸那个洞口没被发现,新年以来,大家表现得好,没什么人关进改造房。那晚白大哥带领我奋战一通宵,尽量把洞口封住。黑屋子本来恶臭,大家不以为怪。 包一头和肖咪咪又来看我,每天都要来看我。为了配合包一头和肖咪咪做工作,院长还专门给我调了一个单独的病房,并可以不出操。 他们还在劝我签上拆迁合同。下水道让我深受打击,我万念俱灰,但绝不妥协,因为觉得还有一丝希望。 我知道,丁香街有五六家被强拆后,其中有心理崩溃的,就悄悄签了合同。其实即使被拆迁队强拆了房子,只要你坚持不签合同,开发商也很尴尬,要是一条街的居民都坚持不签合同,房子拆了也不签,开发商的成本会很大,至少打点政府官员的行贿成本大大增加,只是大家顶不住,心不齐……心中好像有丝亮光在闪,但熄了。反正老子就是不签,老子挣不了钱也要给唐听山增加拆迁成本,我手指划破了,你总不可以按着老子的脚指头按合同,房管中心不认脚指头。 包一头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其实唐听山可以等你手指好了,把你麻醉再按合同。 我心中咯噔一下,没想到这包一头这么阴险,居然想得出这个办法。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个,我也不用装了,举起缠着绷带的手指,冷冷地盯着包一头:老子看指头快长好,再划……肖咪咪哭得满脸泪水:你有多少血来流啊,就算你把指头砍了,人家也是有办法的,那些被强拆的人家最后都是从了的。 我哈哈一笑:老子现在是精神病,老子就不从,有本事让他把我的手砍下来按合同。 包一头突然半跪在我床前央求:手指事小,证件事大,油条房我投了40万,前前后后也花了不少钱,我知道7400元/平方米抵不过你受的苦,你心理上也接受不了唐听山,这样,赚的钱我那份,全给你,你把身份证和房产证原件给我,我去房管中心办证。 这两证都在菜刀妹那里保管着,长城战时我怕油条房保不住,交给菜刀妹了。心中那一丝亮光又闪过,又熄了。 肖咪咪哭了,跷着手指颤声说:你就成全一下我们,手指是你自己的,可这证件也有我们一份,手指头事小,身份证和房产证事大啊,你不交出来,我们就卖不到唐听山那里的……不知为何,心中那丝莫名其妙的亮光又闪过,更亮,挣扎了一下,还是熄了。 看着肖咪咪满脸泪花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以前这头鹅每三天要做一次面膜,跟着我折腾了快一年,面容憔悴多了……可是老子不能便宜唐听山,老子就不把证件给他们,急死唐听山和这两个贱东西。 我闭目养神,听他俩一猪一鹅地诉说: 昨天他专门接见了我们,其实他也苦主啊,政府给出正式的一年拆迁期限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了,虽然他已申请了延期,也就只能延半年,如果平不出地来,别说当初买这块地的本金,光银行利息也不是一笔小数。 我很有些高兴,拖了近一年,老子不知让他多付银行几千万利息,政府给他延长半年,老子再拖他半年,不,随便政府给他批准延长多少年,老子反正是要拖,老子打不死你,还拖不死你,这就是穷人跟富人打仗的优势,穷人没多少肉,但人多,有血,穷人们一人一滴血,跟你拼谁的血多。 一?] 猪一鹅又在老生常谈: 唐听山考虑采用灌浇承重梁的办法主油条房先搬,只要油条房带头搬了,整条丁香街形势就好很多,其实街民们知道你没真疯,也都在看你,眼见拆迁期限要到了,现在不能再拖了,快,我们的身份证和房产证……我觉得有颗火星砰的一声亮了,顺着我的血管在燃烧,一路燃烧,把我通体烧得很亮,可是我还是冷冷地问: 唐听山那么有本事,应该砍下我的手,再让相关部门单方面补办了我们的身份证和房产证,拿去房管中心签合同。 一?] 猪一鹅苦着脸说:自你走后,菜刀妹带着街民们天天发微博、发帖子,现在全国好多人都知道丁香街的事情,死伤了那么几个人了,现在他哪里敢找关系补办证件,何况硬规定补办房产证又得半年时间,不仅正式拆迁期限过了,那时半年延长期都快到了,何况你不交,菜刀妹会带着街民们也不交证件,这拆迁就黄了……我大喝一声,噔地从床上跳起来,把他俩吓了一大跳,我觉得大火快把我烧成一个巨大的火把,照亮自我进入丁香街以来所有黑暗的角落,我颤抖着声音,连自己都被这声音吓到了: 你们,想不想发财,想不想油条房15000元/平方米,想不想从明天开始唐听山就是我们的、全丁香街的龟儿子龟孙子……他俩退后一步,觉得我这次是真疯了,肖咪咪胆小,带着哭腔说,李可乐,你不要杀我。 我一只眼炯炯有神:老子才不杀你,老子要救你,我签,只要放我出去,就一定签。 第34章 男护士在外面巡逻,不时往里面看。 我压低声音,花了半小时,才让这两个呆货明白下面这钉子户三大逻辑,被英勇的中国钉子户忽略的一个抗暴力拆迁宝典: 一?] 、中国的开发商已经强拆或顺拆了很多房子,可不管怎么拆,他们都是强签或顺签了一份理论上合法的拆迁合同的,没有合法拆迁合同,开发商即使强拆了旧房子却还是别人名下的房子,他不能在别人名下的旧房子地基,修他的新房子。 二、所以不管是强签、顺签、骗签,签订理论上合法的拆迁合同,必须有合法的身份证和房产证的,假身份证和假房产证签的合同无效。 三、综上所述,合法的合同=合法的证件,问题的关键就来了——如果有条街的人民,把所有合法的身份证和房产证先行藏起来,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证件在世界上哪个角落……请问,有哪个开发商会强拆一条注定签不了合法合同的街,再去修一个注定不能销售的楼盘? 下面沉默,在思考其中逻辑。 肖咪咪问:不对呀,难道你不怕中途丁香街的人反悔,要回证件去跟唐听山签合同。 我说:今天把证件带走了,明天你肖咪咪和包一头反悔,可你们哪里去找证件,连我和菜刀妹都不知道这些证件在哪里,你更找不到证件。 包一头问:政府不可以直接帮开发商办理了这些理论上合法的拆迁合同吗? 我说:问得好,要是一个两个钉子户倒还行得通,瞒天过海。可这是整整一条街怎么瞒,要是政府可以单方面帮唐听山办齐合法合同,我们还能在这条街上打近一年的仗吗?舆情强大,所有的拆迁都是利益交织,政府中官员甲着官员乙,比如现在郑书记会同意付市长,瞒着整条丁香街帮唐听山搞定所有合同吗?不可能,这个法就违得太大了。在中国,被特色利用,也要利用特色。 肖咪咪问:就算付市长帮不了唐听山办合同,我们把各自证件全部藏起来,难道政府不可以以遗失为名,帮唐听山补办这些房产证身份证,再让街民强行签约吗? 我叹口气:理论上可以,但具体操作比如现在,他们连我一个人还没能以遗失名强行补,补办一条街的难度可想而知。哎,你们太不学习了,现在来看房产证遗失补办的程序——先到房子所在的产权管理部门提出申请,再核对房产存档,再开具房产证遗失的证明,携带相关材料去省级以上报刊媒体公告声明……公告满6个月后,申请人才可以申请办理新证,制证和审核还得半个来月可能更长,加起来至少7个月了。现在唐听山正式的拆迁期限快到了,虽然他申请到了半年延长期,但那些证件办起来时间漫长,又是违规操作,各部门各怀鬼胎,红包分发不均,稍有闪失,唐听山就玩儿完,那可是一条街好几亿的代价,他不敢赌。 包一头插话:不对呀,一条街不行,强行遗失不行,这是违规操作,可一些反悔了的街民们可以自愿地去补办证件,再跟唐听山签合同完成拆迁,从而各个击破……我叹口气:问得好,政府不可以给丁香街700多个人强行补办证件,但可以帮其中反悔的人补办证件,这还可以打出为民请命的旗号。但这里面还有个要命的所在,一是唐听山要的是一条街,一部分人反悔没用,总不可能在酒店里设店中村吧。二是材料需有关评估机构画出平面图,让申请人核实是否其房产,但这就必须要求申请人的房子在这6个月期间,不被强拆,也不被其他街民愤怒之下砸烂,否则这房产面积都无法确定……包一头明白了,大声抢过话来:反正,哪个要是中途叛变,老子第一个去砸烂,让他狗日的评估一时半会儿也证明不了这就是他的房子,老子会找上百人证明其实这是老子的房子,是大家的房子,否则就打官司,这又得等上一年半载,唐听山肯定是拖不下去的,利息那么大……哼,补办证件,事情闹这么大,丁香街已让雷政策下课了,我看政府官员还要不要自己乌纱帽……我:所以我们一直在利用网络舆论,制造民众声势,更何况,大家想必记得上次我们去蒙游,人民最怕什么,人民最怕的不是警察、狼狗、城管,怕的是约好的事,老子准时去了,你却在家里睡觉,这就容易被各个击破。上次我们成功了,所以才要动员全体丁香街人民把所有证件一齐带走,一个都不能留,这就叫同仇敌忾。只要大家同意把所有证件藏起来,带走,带到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地方,唐听山就难各个击破,这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主意,但这是一个极具操作性的抗暴力拆迁战术。 我最后补充:有一点很重要,带走证件的人也是绝对信得过的,这人和唐听山有深仇大恨,绝无可能投靠,否则这一招釜底抽薪就不好用了,我还要在万无一失上面再加三把锁,一、这个人藏身所在,谁也不能知道,包括我;二、这人在半年延长期拆迁时间截点才能回来,之前不准自行回来,也不能打电话给任何亲友、同学;三、在时间截点前,不管是谁,哪怕是我和菜刀妹找到这人,让这人提前回来,这人也不能回来,这人不相信任何人。 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我们三个相视笑了。 可是又快哭了,最大的问题是,我怎么出去。我不签这份7400元/平方米的合同,出不去;签了,那主意也失去意义,龙头房一签,丁香街的人心自然涣散,怎会相信这个主意。联手藏起证件这种事须得迅速而保密地完成,得我这样的人亲自动员,我不出去,大家七嘴八舌的,保不了密,事情也黄了。 栅栏、电网墙、下水道、救护车……我想了很多。甚至悄悄问了白大哥,下水道会不会通向那条河。他浑身臭味,黯然地说他冒死去看了一回,不通。 我日日思虑,状极可怕,女医生特别奖励我在太阳下晒舌头。我一目望天,头晕目眩,有人喊我的名字时,我觉得另一只眼都复明。 我看到了菜刀妹。 我使劲瞪着那只好的眼睛,怕是它背叛我。见她冲过来抱住我,那份柔软和往日一样。我又以为她和高姐一样,是被抓进来的。院长在侧,我流着口水说:我是精神病。 她摸着我那只瞎了的眼睛,指尖颤抖,她仔细摸着,哭了:可乐,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精神病,我来接你出去。 我想了好久才意识到,这次我是真的要出去。 因为一起出去的,还有毕然和高姐。他们显然比我更早知道自由的消息,穿戴整齐,高姐虽鼻青脸肿,但抹了口红,毕然眼神空空,还是记得戴上了围巾。 我不知沧海桑田,还在问,是否要办出院手续。院长连连说,不需要手续,你们进来本来就没手续。 那一刻,我很想把他杀了。 这是午时三刻,正是古时候开刀问斩的好时刻,我浑身戾气,满脸病容,藐一目,慢慢拖着影子走出那道阳光下的狭长大门。我逃出生天,回头望去,那座建筑散发着耀眼的青灰,青灰下面分明还有一个已经死去的我。深深弯下腰,向里面的那个我鞠上了一躬。他冥冥地对我说:自此以后,你不必回来见我,我的精神如影随形,无论前方有万丈深渊,还是地雷阵,你只需淡淡地告诉对手:老子是精神病。 这么强大的精神,他一定崩溃。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人,唐听山。他竟然没吸氧,从宾利车走到我面前,耐人寻味地说: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你,放在古代就是陈胜吴广,不过为了她,最后一刻,还是放你出去……他指着菜刀妹。菜刀妹脸色苍白,看了看唐听山。 疑云顿生,才发现菜刀妹今天穿了一件裙子,不是那次的淑女长裙,而是一件性感裙,还穿了高跟鞋,还戴了一串项链,钻石的……我再看看高姐,她不敢看我,低低地说:玖儿,真是个好女孩。 我笑着走向唐听山,对他说:我是精神病,祝你断子绝孙。 唐听山听了,脸上阴晴不定,指着菜刀妹:你上来吧。转身先行上了宾利车。 我剩下的那只眼也快失明了,但还是盯着菜刀妹。她笑笑,像那被搅碎了的江水……几小时后,我站在丁香街的长城上,捧着一堆证件,就像捧着一颗心脏,不,是捧着一颗核武器。我告诉下面黑压压的父老兄弟: 从今天起,我们要迎来转机,唐听山就算把丁香街居民全绑起来,把丁香街轰平三遍,也是徒劳——因为他无法签订拆迁合同、买卖合同、房屋赔偿合同,他签不了合同,强拆,只是拆了一堆砖头。我们被拆得哪怕只剩一根门柱,也要坚守,唐听山要败了……前几小时,我们分头向丁香街的人讲述了三大逻辑:一、唐听山就算把房子强拆后,也需要合法合同,才能盖新房子;二、合法的合同就需要合法的证件;三、让所有合法的证件消失。 大家理解得很快,比包一头和肖咪咪都快,很快明白这是迫使唐听山答应一个合理价格的最具操作性的办法,丁香街均价12000元/平方米赔偿,虽和附近楼盘同一水准,但丁香街多为三四层楼矮房,同面积宅基地完全可盖二三十层,更何况唐听山要盖的是五星级酒店,利润大了不知多少倍。这也让他少支付一大笔银行利息,保证他的开发计划顺利进行。 大家哗地不见了——回家拿证件,很快全部收上来了。除了3家。我知道,并非有3家反对这个计划,而是之前有五六家被强拆后,其中3家心理崩溃之下,没顶住,已悄悄跟唐听山签了合同,此时看到这个藏匿证件的主意,后悔不迭,还不好意思跟外人说。但170户人家已代表得了整条丁香街,对唐听山的制约,是核武级别的。 大家无比相信何无畏,长城战后他被通缉,这次是悄悄溜回来看女儿的,正好碰上我们开大会。我觉得和唐听山有深仇大恨的他最不可能叛变,哪怕给他1000万也不会叛变,何况在通缉期间,也不会随便在大街闹市里走动,他会自行藏匿好行迹,恨不得藏于深山老林里,正符合携带证件所需要保密条件。 曾担心过他为了不再被通缉,理论上也存在把证件提前交给唐听山,以换回自由身的可能。石八斤听我这样说,狠狠地盯着他。何无畏笑了:我把女儿交给菜刀妹和石八斤保管,这下不怀疑了吧。 紧接着何无畏当众发誓,他淡淡地说:他砍了我的手,铲了我的房,杀了我的爸,我背叛,你们都不相信,不过我还是发个誓,我要是背叛丁香街,连女儿都会下地狱,我女儿,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们大为满意,但叮嘱他不要被人骗了,唐听山已申请了半年延长期,时间截点之前,无论谁叫他提前回来,都是骗子,是想抢回证件各个击破,瓦解统一战线,这个点子就失效了。你的任务就是消失掉,人间蒸发掉,世界上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在哪里,最好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严肃地点头。我们还说如果完成任务,在跟唐听山谈判时一定会附加一个条件,就是让神通广大的唐听山想办法免去他的通缉令……何无畏大受鼓舞,很快上路,走之前,他把手机砸烂:从今天起,你们谁也找不到我,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我,会比保险柜还要保险。 他背了一军用双肩挎包,打了车,飞快消失。 第35章 唐听山阴郁地看着我,居然说出一句: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唐少,太不如你。 我笑笑:我岂不成了龟儿子? 唐听山眼里迸出一股磷火般的光芒,自我看到这个吸氧僵尸以来从未见过他眼里有这种物质,但我不怕,自从精神病院出来,我对这个世界已不怕,我知道实际上他已屈服,因为那堆证件。 菜刀妹、石八斤、顾师傅以及窦麻子都环坐在巨大的会议室,面无表情看着这头曾想扯碎丁香街173户人家的怪兽。今天,他放下尊贵,亲自邀请我们到正天九元开会,商量拆迁事宜,在我们把所有证件藏起来后,他快崩溃了。 唐听山忽然笑了:你非常好,那个主意虽非放之四海而皆准,但实用,比燃烧瓶、捕鼠夹、烟花阵、长城战统统都实用,它已可列为中国钉子户抗拆宝典……他缓缓走向落地窗,身形萧瑟: 我怎么没想到过身份证、房产证呢?疏忽了,估计任坚强和潘小石他们也会疏忽,全中国开发商都会疏忽。丁香街的每户人家都没了身份证和房产证,强拆,也拆的是别人名下的房子,一堆砖头而已。就算我找付市长甚至郑书记,这种舆情下他们谁也搞不定……就算他们拉我唐听山一把,强行单方面补办那些证件,我强拆了,可这期间,我得付多少利息,政策有无变化,领导有无调动,有你在,不定又蛊惑出什么新花样,这真是釜底抽薪。我还真不敢赌这一票,赌注太大,太具操作性,这藏匿整整一条街的证件太具操作性了,我真的不能花那么多钱拆一堆破砖头。 他转身过来,面部抽搐着:我该怎么办,派大虎二虎三虎再上长城打架吗?再找个郭代表这种人各个击破吗?我总没能力派军队来把街民们消灭了……我,很绝望,我很无助,我就算拆掉这条街,可没有合法证件就没有合法的合同,这条街也不是我唐听山的,它只能是一片废墟,修不了五星酒店——你能帮我出个主意吗,年轻人?哈哈。 我忽然有些可怜他,说:这个主意,是在精神病院想到的,破解这个主意,你只能去精神病院住上73天,算还我的……突然电话响,他很谦恭地接听,渐渐面如死灰。 接完电话,唐听山吸了很久的氧,就像他第一次见我那样,像是要把一间屋子的空气全吸干,但这次吸氧没让他恢复气色,却让他苍老很多,他打了个电话让唐少上来,再吸。 唐少更帅气了,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坐下。 唐听山的声音很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通知丁香街,答应他们的均价12000元/平方米,唐少具体办理此事,付市长要求在一个月内完成。 唐少惊讶地看着。 唐听山却把头深深地埋在桌上:李可乐,我输了,我拖不起了。 他猛地抬起头:中央清理屯地,付市长决定按规定拆迁期限截止,不延长半年。如果一个月正式拆迁期内不能顺利拆迁,按郑书记要求,这块地政府将收回去,这意味着,就算政府补偿一部分,之前我的投资仅利息就至少损失两亿。本来准备这个月就不惜任何代价实行强拆,哪怕再死两个人也在所不惜,但现在你们把证件都藏起来,再强拆,没有意义了,我决定答应你们提出的12000元/平方米的均价。 我一只眼向上看着,老天让我瞎了一只眼,却给我睁开另一只眼。 唐听山终于顶不住了。原以为要跟他熬半年,没想到就一个月了,而且我们必胜。 唐听山的声音很倦怠:李可乐,你回去通知丁香街做好收钱的准备吧……他们该不会反悔之前提出的12000元/平方米的价格吧。 我回头看了看菜刀妹、石八斤他们,很傲然:不会,你们所说的刁民,永远比官员和商人更诚信。 唐听山点点头:在一个月内签好拆迁合同,能办到吗? 我迟疑了一下:是的。 唐听山一一看着菜刀妹、石八斤、顾师傅、窦麻子,长叹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明白现在的形势——如果一个月内签不了合同,政府把地收回,我输了,你们也输了。政府要是把丁香街给其他开发商,出的价肯定比我低,并非我比下一个开发商高尚,而是下一个开发商,还需要再一次抗拆迁,才明白你们的厉害。在此之前,他肯定跟一年前的我一样,只给你们6400元/平方米。如果政府自行开发,开出的价肯定比12000元/平方米低……所以我们现在是联合阵线,是一家人,一定要在一个月内把丁香街拆迁,才能保证双方的利益,否则都输了。 我忽然觉得这很好玩,丁香街本来跟唐听山是生死之敌,在拆迁期限最后一个月,似乎要组成一个联合阵线,我一直以为唐听山是镰刀,没想到现在他一时竟也成了庄稼,碰上另一把更大的镰刀。 唐听山说: 我输了,但我并不会马上投降,我希望跟全体丁香街签一个合同,未来一个月内,如果30天内配合拆迁,均价12000元/平方米,如果30天内还拆不了,这个月大,第31天,我就按照7000元/平方米拆,你们敢赌吗? 我看着他,脑子有些迷糊:现在是丁香街的街民们控制局面,你拿什么优势,跟我们赌。 唐听山冷冷地说:我输了,你们未必已经赢。如果第31天你们还拆不了,政府就把地收回,你们能保证下一次开发价格,比我出的这个还高吗?这个价,也是丁香街打了一年才换来的,你们还想跟下一个开发商打一年吗……我默默地看着菜刀妹、石八斤,他们面无表情,却也说不出什么。 唐听山似乎在完败中扳回了一些局面,大声说:何况,你们现在自己在掌握12000元/平方米的命运,你开出的价格拿捏得很好,我接受。我是一个喜欢说实话的人,虽然这让我多付很多钱,但还是有一些利润空间,何况逾期拆不下来,我之前投资就白费了。现在的游戏是,我有条件地向丁香街投降,丁香街也得有条件向我妥协,你们也不能一点风险也不担,我也怕,过了30天你们还是不搬迁,或者一部分人不搬,我就亏了,所以在公证下签字合同字据,你们用30天赌我的1天,这很公平,这办法就可以保证丁香街和我绑在一起,成为一家人,要是最后落到被政府收回的地步,大家一年的心血就白费了,你说呢? 我看看其他人,菜刀妹说这事重大,还得跟丁香街商量,当下转身要离去。 唐少拦住我,大声地:就强拆掉,管他什么证件不证件的,凭什么有条件向他们投降,向这个瞎子,这个精神病投降……唐听山低喝:住嘴,这是生意,你拆它三遍,那些房子名分上还是别人的,修的房子有人买吗?现在我们跟丁香街是一家人。 在唐听山严厉的目光下,唐少不说话了。转头轻佻地对菜刀妹笑,还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小妹,咱们才是一家人,别跟这精神病了。 我挡开唐少的手,一只眼睛笑看着他:我是精神病,你全身都是病,自大、懦弱、贪婪、诈捐,咦,谁能发明一款一键修复功能,把你丫一键给修复了。 要么30天找到何无畏,跟唐听山完成12000元/平方米拆迁合同,要么找不回来,答应7000元/平方米……丁香街展开激烈争论。 反对者认为:这是唐听山的一个阴谋,我们现在完全控制局面,凭什么答应这个赌局,7000元/平方米太亏了。 同意者更多:你还有选择余地吗?答不答应这赌局,我们得尽快把何无畏找回来,藏证件就是等这个价格。否则政府收回了地,下一个开发商,价格肯定不会比唐听山12000元/平方米更高,如再打仗,丁香街再经不起再一年的折腾了。 反对者:去找政府,延长半年期限,有充分时间找回何无畏。 同意者:天真!拆迁期限是法律规定的,何况政府也盯着那块地,怎可能为了丁香街这些刁民就让出利益,郑书记和付市长的利益都摆不平……反对者:这个赌其实不用12000元/平方米,8000元/平方米也好了,但找不回来,也不用7000元/平方米。 同意者:你会放着12000元/平方米不要,却要8000元/平方米吗?这个差价对每家每户都是几十万的事。 反对者默然:这个倒是,但现在能保证30天找回何无畏吗? 同意者:必须找到,还有找不到何无畏的理由吗?为了12000元/平方米而不是7000元/平方米,也必须找到。 何无畏女儿正坐在石八斤膝上,大声说:我知道爸爸要先去一个地方,外婆家,他说要先把存款交给外婆,养我长大用的,他再躲起来。 大家肃静了,看着何无畏的女儿天真的样子。 我激动地拿掏出手机,何无畏女儿大声念出号码,我按下免提给她外婆家拨去。之所以按下免提,是为了公平公正公开,让众人相信我。 响了两声,外婆的声音传来。 何无畏女儿娇声问:外婆,我要找爸爸。 听那头窸窸窣窣的……但不说话。何无畏女儿大声喊了几声爸爸,何无畏才喂……我大声说:你马上带着证件回来,你前脚走,唐听山就答应了。 何无畏很怀疑:你骗人,不在时间截点前,我不能回来。 我大声解释个中原委。又让菜刀妹、石八斤分头解释。又让他听电话里丁香街众人的声音,大家都说相信吧,这次是真的,12000元/平方米……何无畏迟疑很久才相信:为保险起见,你们派人来接我,现在是春运,我一个人带着证件还是不够保险,对了,石八斤把女儿给我照顾好,否则我发誓,捅了你……石八斤一再保证。他女儿也说玩得好吃得好。 挂掉电话,众人欢呼声响彻云霄。因是自愿交易,程序上也不违法,政府表态也希望丁香街能有个好价格,对此协议并不反对,房管中心、公证处早已待命。时间紧迫,签约仪式兼庆功酒就在长城边上一字摆开,条件简陋,没有饭菜,每人干一大杯,但气氛庄严,当每家户主跟唐听山代表一一签下字据后,好多人流泪了,激战一年的丁香街抗拆迁,就此皆大欢喜,载入史册,我宣布:丁香街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菜刀妹说,明天由她、石八斤和我三个人一起去接何无畏。 我拍了拍她越发瘦削的肩,说我和石八斤去就行。 菜刀妹不屑地:你们一个只有半个脑子,一个只有一只眼睛,出门在外,哪里够用,我留在丁香街,你个毛线男人不怕阔佬把我收了。 我有些讪讪。在上钉维门口,我见菜刀妹戴着钻石项链,还穿着性感裙子,唐听山还特意提到放我,是因为她,还以为她做了什么情何以堪的事情。然后才知道,为了救我,菜刀妹决定搬出丁香街。过去唐听山给她300万补偿,她都不搬,说这里有她和她妈妈的记忆。可为救我出精神病院,听说我眼睛也瞎了一只,她径直找到唐听山,说她可以搬出那套龙头房,唐听山喜出望外,当下约定:一放人,就签约。 唐听山还是没料到我的狡诈,他先行上车。我死死盯着菜刀妹,高姐嘴快告诉了我实情,我大叫,让菜刀妹立马打住。菜刀妹为人仗义,开始还说答应了唐听山的,不能毁约。但听我说出藏匿证件的主意后,大为开心,加之高姐等人都说唐听山这么坏,得报复他。我也说为大义不计小节,这不是为你,而是为丁香街,又指着我一只眼……当下她扔下唐听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丁香街。 菜刀妹说,昨天是我说服大家交齐证件,我去接,丁香街才放心,何无畏也才放心,路上不安全,这可不仅是一包证件,而是整条丁香街的家当。 高姐也说要去,陪毕然去,他多跟外界接触会好得快些。高姐的脸还有淤青,一只手已半残,但还是费力地喂毕然米饭,还哄:出去玩,开心吧。 出来才两天,毕然眼中已有一些光,点头唔唔着,掉下来一些米粒,他念叨米粒、米粒。高姐说掉下来的米粒脏,不吃。毕然就瞪着她。她赶紧赔笑,说吃米粒,米粒好。 看到毕然的样子,我觉得很正常,中国精神病院,进去是窦娥,出来是疯子。可看到高姐这样子,心里一阵发酸。前天回到丁香街,见众人拥来,她赶紧给毕然整理围巾,毕然却问她是谁。她啊的一声跑回房,在里面好久都不出来。她在里面被打得不成人形,出来时菜刀妹给她抹了一点口红,却仍挡不住鼻青脸肿,见毕然都不认识她了,为保持形象,跑回房花了半小时仔仔细细化了一个妆,浓妆艳抹地出来,还咧着猩红的大嘴对毕然笑笑,问:呆子,姐我还漂亮吗?姐不是不笑,一笑粉就掉。她在笑,我们却哭了。 我很崇拜高姐,后来知道,警方曾逼供她招认跟我们属于卖淫嫖娼,招了就放她出去。但她坚决不招,跟江姐一样打死不招,还说:老娘能说吗?嫖娼事小,瓦解丁香街战线事大,他们正找你们的罪名,我是打死也不说的,这是大局。一个知道大局的妈咪,比焦同志高尚得多。她只是说不出那些圣人言,但她爱身边的人,实实在在地爱。我一点不觉得她自不量力,她带了一帮小姐去河边扎帐篷企图营救毕然,警察来时,她先把小姐掩护走。只身厮打,结果被制伏,手半残,人也被强奸。 菜刀妹曾委婉问过她在里面的情况,她满不在乎地嚷嚷:日他妈妈的,敢跟老娘斗,老娘上面有人,随时抽死狗日的。其实她哪里有人,她的人,就是那帮小姐和我们。 可她还是那么乐观,说出来后顶要紧的是开一家超级夜总会,亲自当总妈咪,下设八个分妈咪,不准客人欺负小姐,大家一起挣大钱,她挣了钱天天给毕然出诗集,让好多人都看得到毕然的诗。说到这里,她总咧着猩红的嘴笑,说就喜欢男人有才,有才的样子好帅。 高姐出来还是很开心的,她说出来就好,忘掉过去,迎接新的革命形势……她唯一的遗憾是,那只手有些残了,麻将和骰盅都没以前耍得熟练,否则再开家麻将馆。哈哈,又咧嘴大笑。 毕然却爱的是米粒。米粒倒是打过两个电话,语气中很是关心。 菜刀妹当即就要接何无畏。我说现在有些晚了,明早吧,何况现在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讲课。 是的,虽然要低调,但我还是要说明,全国钉子户培训班。 第36章 这两天,全国钉子户如过江之鲫,纷纷拥向丁香街,长城战时就有人前来取经,这次听到藏匿证件的办法,评其为最牛抗拆宝典,他们拖家带口,自带干粮,扎着帐篷,操着各种口音,强烈要求我们介绍经验,甚至还有不少记者举着录音笔和本本要求采访。人数太多,一对一说不清楚,又怕跟拆迁队发生新的冲突,被迫举办钉子户培训班,集中讲解,集中管理,集中向全国钉子户兄弟部队输送战斗技巧。 可还是人手不够,培训班被迫开设A、B、、D……班,一条长城上都是分部,三五米就是一个讲师堂。连包一头、肖咪咪、钱小二这些呆货都上阵充当讲师,口沫四溅,大为受用,人生价值得到升华。可讲着讲着还会夹带点私货,比如昨天钱小二就推销起盗版碟,咦,这个苍井空的画面是一极棒的;肖咪咪跷起兰花指,呀,那阵硝烟,脸上都熏起了小包包,我还是觉得面膜用韩国的好;包一头还讲起了养猪心得,咳,说到烟花阵里铺的硫黄,不得不提一下养猪,大家知道猪猪是容易得蛔虫的,如果在猪圈的干草上铺薄薄一层硫黄,哈,那些虫虫就不见了……我对淫荡钱、兰花肖和猪头包怒一目而视,却不好发作,只得决定最后一课,由我以总讲师名义开个大会,讲述抗拆精华部分,发放小册子,以及结业证书。 这个证书是全国钉子户要求的,因为来自丁香街的抗拆结业书,走到哪里,都平增三分说服力,是明星级钉子……听说有人已悄悄当起了职业钉子户,帮户主抗拆。这虽不太高尚,但只要能抵抗得住拆迁队,也算善事一桩。 我信步走上台去,下面掌声雷动,示意安静,下面鸦雀无声。这是我想要的效果,越安静,越有力。 肖咪咪紧追着上台,递上一罐八宝粥,还对台下说,总讲师一天粒米未进了……下面又响起掌声,大喊加油。嗯,这个效果更好,有点当年八路军指挥长废寝忘食的效果。我伸出手去,一时间焦距没对准,那罐子竟洒在台上,戈壁的,谁说的一目了然。下面的记者有些遗憾,他们希望笔下的抗拆英雄李可乐,是摘叶飞花、掷筷钉蚊的高手,而不是瞎一只眼,疑似半身不遂的帕金森患者……我淡然笑笑,举起八宝粥,决定来一个轻松的开头,既扳回窘局,又可引人入胜: 活着住不了钓鱼台,蹚一趟钓鱼岛吧;死了住不了八宝山,喝碗八宝粥吧;一辈子进不了中南海,花八块钱抽一包中南海吧;享受不到国宝大熊猫待遇,妈逼的,拆迁队来了一通乱拳脚踢,老子终于打成大熊猫了。 下面哄堂大笑,我赶紧进入正题: 大家想必从其他讲师那里接受到很多战斗技巧,比如远程法则,狼牙棒团队,烟花阵,捕鼠夹……这些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观念,之前我说过千万不要把自己当钉子户看,因为是钉子总有被拔掉的一天。现在我还要说,千万不要有价值观,而要有价格观,价值观其实是虚的,价格观才是实在的,只有价格观才最忠实地反映得出价值观。所以作为钉子,不要怕被拔,关键是被多大的钳子来拔——这就是对手的代价,这就是对手要付出的价格。 下面钉子户兄弟深觉我说得有新意,都凝神屏气地听,我觉得该举例了: 怎样让对手付出更多的代价也就是价格——比如说我们这次藏证件,不是为了不搬,而是为了拖住唐听山,无限增加这个对手的战斗成本才搬,这就像一群小蚂蚁跟大象作战,他大,成本就大,我们小,成本也小,比例上的差距,最后让他不堪重负,这次藏起来证件,唐听山一看有可能损失近两亿,就想,还不如让利几千万给丁香街,妥协了。 让我们再从更深一层理解什么是开发商的成本,长期以来大家认为资金即成本,错,其实时间才是真正的开发商成本,因为钉子户不可能把开发商的钱偷了,那是犯罪,但钉子户却可以把开发商的时间偷了……是的,偷他的时间,温水煮青蛙,让他在时间的水里慢慢不能自拔。开发一个商住楼盘资金就算两亿,两年开发期下来,仅利息就3500多万,这次唐听山开发的五星酒店群资金投入达12亿,两年下来利息就是两亿多……开发商可以偷我们的土地和房子,我们可以偷他的时间,所谓时间即金钱,是钉子户战斗原则。 偷时间——这个提法让包括丁香街的钉子户都第一次听说,大家齐声喊:快讲,快讲。 我喝了一口八宝粥,继续说: 怎样偷他们的时间,得全方位立体化跨越式地来偷——补办临时身份证需要7天,这就偷了开发商7天。补正式的需要两个月,就偷了他两个月。房产证需要半年才可补办,这就偷了半年时间。还有,如果你能掌握开发商、拆迁队一些内幕消息,比如什么时候出动,谁跟谁有一腿……说到这里,我顿住了,觉得还是不能把复制雷政策手机卡的事说出去,要是较起真来,这也是一条罪状。 可钉子户兄弟们对腿不腿的看上去很感兴趣,追问,腿怎么样。我含糊接上句……你们想啊,要是发现开发商跟谁有那一腿,把内裤偷了让他出不了门,至少也偷了半小时。突然想起蒙游那次,唐少跟索拉拉的车震,心中还是有些疼痛。 草草总结: 一?] 、价格观让抗拆战斗定位更清晰,价值观让街民心态更无力。 二、价格观就是成本观,无限加大开发商战斗成本。 三、偷时间,偷时间就是偷金钱。 四、偷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所有证件藏匿起来。 五、团结一心,严防被各个击破,这是根本。 这是抗拆迁五大法则,丁香街之所以取得成功,根本在于团结,才有可能把所有证件都藏在一个不知所在的地方。看到下面采访的记者中竟还有老外,我笑指他:这就是中国式智慧,老外脑子想烂了,也想不出这么天才的主意……那老外眨巴着绿眼睛,努力学着京片子说话: 我们不用想这馊主意,甭说开发商,就算总统也不敢私闯民宅,官员都是老百姓聘的管家,态度特好,一分钱不敢乱收,那才叫德艺双馨。 我无以为对,我们这儿的官员也是得意,双薪。 匆忙给钉子户兄弟们颁发了结业证。还签名、合影留念。有的还抱怨,说班的看上去,比B班的要更正宗一些,最好的还是H班……我安慰,不管黄埔几期,都是革命军摇篮嘛。 他们觉得这个提法很给力,又鼓掌。 我们一行七人,坐着长途大巴前去迎接何无畏。 之所以坐长途大巴,是因为春运火车票实名制,大家身份证都交出去了。之所以7个人,这是件重大的事情,要有仪式感,就像迎接圣火一样。石八斤动物园有急事不能前往,多几个人有个照应。除菜刀妹和我之外,还有包一头、肖咪咪、钱小二、高姐和毕然。 其实是八个人。刚上大巴,那个绿眼睛贼笑贼笑地就坐在我身边,说对钉子户很感兴趣,给邮报写篇报道。我警惕地问他哪个国家的。他说澳大利亚。我哦了一声稍放心,给他比了一个袋鼠动作,问他是不是公路上都有在跑。他快乐点头说他家门口经常就有袋鼠在谈恋爱。 看着车窗外一溜的山珍野味招牌,我咽了咽口水,脱口而出:那么肥,怪可惜的……他大惊失色:你是想吃袋鼠……我回过神来,正色道:我们中国人那么善良,怎么可能吃袋鼠那么可爱的动物……绿眼睛十分较真儿,指着路边:看,猴脑都吃,太残忍了。 我有些生气:澳大利亚有什么好,我们的移民给你们多少投资,救你们于金融危机中,你们还歧视,还控制我们入境。 绿眼睛眨了眨:听说那些移民大都是贪官,国内查得厉害,压力大,就跑澳大利亚了,你把澳大利亚反着念三遍……我不知这绿眼睛何意,但还是念:澳大利亚、亚利大澳、亚利大噢、压力大噢……绿眼睛点头:是的,压力大噢,就跑澳大利亚了,所以很多事情并非你以为的那样,你得倒着看,才能得到真相。 我觉得他强词夺理,就说:澳大利亚等西方国家人情冷漠,不像我们中国人,讲究温暖的家庭观念,你看,一到春节,大家都回家团圆。 绿眼睛点头:可是太挤,好多人回不去家,你,家都没有,当钉子户。 我一时语塞,转过头看窗外。绿眼睛看我生气,转移话题问我怎么想出的这个主意。我不理他。他觉得无趣,说了一声,打开电脑看起美国枪战片。有、中央情报局,还有什么占士邦带了美女飙车,正打得敌人落花流水。我不禁凝神看着高潮处,绿眼睛笑着把屏幕往我这方向挪了一下:外国什么都不比中国好,但这个是很厉害吧……我被他识破,有些不堪,不屑地说:有什么厉害,那是没碰上我们中国城管。 绿眼睛大摇其头:NO,中国城管土老帽,怎比得上美国和英国的特工。 这下可被我逮着了,我爱国热情激发,半站起身就忍不住比比画画: 看来我不得不给你来一个中国城管战斗力大外国军警了,你看——这美国佬警察胆小如鼠,搜身,还先喊转过身去靠墙,手上举,真鸡巴磨叽。要是我们中国城管,上去就一脚,那叫秒杀对手于当场。你再看,这进家门前还敲门,还出示证件,要我们中国城管,一拥而上,别说门,房主正想开门,咦,房子怎么被抬起跑了。你再看,这中央情报局深更半夜还在间谍房间的水果里安装窃听器,搜集证据。我们中国城管先把人抓起来再说,打得皮开肉绽后喝问,说,谁让你在这儿摆水果摊的……我顶顶看不起那个占士邦,开辆名车搭个美女很牛逼吗,很能把追兵甩于千里之外吗,我们中国城管喝过四瓶茅台八瓶洋酒,开一缴来的吉普车上街横冲直撞,连撞女学生十数名,前面有座城市都不会停,挡在前面的统统都是浮云,统统都是违章建筑……那绿眼睛有些发抖,我继续: 什么美国海军陆战队,法国特种兵,英国空勤第五大队,都是浮云,搞什么尖兵阵式三人楔形站位五人倒工字形,中国城管上去倒也没什么阵形,不要什么阵形,反正上去就一通乱棍乱打,踢裆锁喉咬耳朵,一会儿就把那些特种兵阵形冲乱,一会儿变成形,一会儿变成B形……我说得有些累,加之考虑到国骂是不太雅的,暂时停下来。 那绿眼睛嘴唇哆嗦,手发抖,摸半天鼠标都摸不着,我补充了一句:总之,中国城管俗称城市黑猫,专抓一切鼠辈,要不是嫌塑料味道不好,你这鼠标也是保不齐的……哗啦,绿眼睛慌乱之下把鼠标都掉在地上了。 我心满意足,靠窗要睡去。隐隐听绿眼睛在祷告什么哈利路亚。忽然想起一个叫什么李大眼的人写过一篇阿凡达文章,又翻身坐起,吓了他一跳,我说: 阿 凡达是钉子户大战拆迁队伟大教材,我呸,那是没派我们中国城管去,什么飞马、飞鸟、灵树感应,一切都是浮云,先泥马提前一年喂点三聚氰胺、重金属化肥、假饲料、苏丹红之类,再泥马加点泔水油、地沟油、中石油、植物氢油,不一会儿就死光光了,还打个屁……都谈不上解除武力。最后泥马宣布哈利路亚山属于悬空违章建筑,多年来占道经营还偷税漏税,羞得他们集体投银河自尽,个别的活口投到看守所里,男的喝开水,女的临时性强奸……我轰然睡去,这次是真的睡去。 第37章 到地方已深夜10点,只我和菜刀妹上楼。高姐懂事地说,老外婆年纪大,半夜突然出现7个人,怕惊着她。 敲门。门不开。隐约听到有人在门后。 何无畏历来谨慎。我专门在猫眼前站定,好让里面的人看清楚。 我使劲喊:何无畏快开门。 老外婆在里面嚷嚷:何无畏走了,早走了。 我心里发急,使劲敲:我们是丁香街的人,约好来接他。 老外婆:丁香街的人怎么又来了。 丁香街,又来了……有情况。菜刀妹刷一下子摸出腰间的刀,我也紧张地四下看。 老外婆在里面喊:人走了,你们再敲我就报警了。 我心里发急,一脚踢开门了,大喊何无畏,你狗日的出来,不要骗我,老子不开玩笑的……老外婆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手里拿起的电话放下来。 菜刀妹风一样冲进来,到处翻箱倒柜看,连他妈厕所都看,马桶盖都翻开,但真没有人。 老外婆看我们到处乱翻,态度反而好转:你们其实是便衣,通缉何无畏,哎呀,他又在外面惹什么事了,幸好女儿跟他离了呀……我心中奇怪,你怎会看出我们是公安。老外婆:我当然看得出来……这时她盯着我看:你是不是叫李可乐。我点头。 她开心地:你性子太急了,话都不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何无畏临走前有封信,说交给一个叫李可乐的人,也不说清楚,原来李可乐是个公安。 我打开信: 我走了,你们昨天打到外婆家电话找到我,都是我失职了。按规定,我要完全消失才对,不到时间截点,绝不出现!万一这是你们考验我的呢。就算不是考验,我本就是一个守信用的人,不能违背自己一向的原则,这可是一条街的大事,我何无畏是个响当当的汉子,说过的话就该算数。另外,当初你们说过,任何人提前来接我,说任何话,都别信,现在的人太会装了,万一你们是合起来骗我的呢。当然,不是不相信你们,昨晚想了一通宵,觉得必须坚持当初的承诺。还发过毒誓,为了女儿不下地狱,我也不能毁约。不要再找我了,你们也找不到我的,我会在时间截点出现,主动跟你们联系。 我倒吸一口凉气,拿给菜刀妹看,她愣了。老外婆担心地问信上写什么,是不是跟你们公安汇报情况。 我心中一动:还有谁来找过。她撇撇嘴:昨晚一男一女,也说是丁香街的,但我连屋都没让他们进。 我和菜刀妹悻悻下楼,去小区小招待所与他们会合。 包一头、肖咪咪大骂何无畏一根筋,昨天那么多丁香街的人电话里跟他说,还有他女儿,怎会合起来骗他。 菜刀妹说:又不是视频电话,除非他亲眼得见,他一根筋,却也是仗义的地方。 我心里很害怕,怕的不是一时找不到何无畏,而是老外婆说的来找过的那一男一女,我怕的倒是通缉他的公安,要是何无畏被公安抓到,那些证件怎么办。 高姐说肯定不是公安局的,她被抓过几次,有经验。对何无畏这种亡命之徒,公安怎可能只来两个人,只怕20个人都要出动。进屋不止是看,肯定搜查东西,刚才你俩敲门,老外婆坚决不开,还要报警,你踢开门她却不报了,等到你们连马桶都要翻一翻,她就直觉你们是公安了,也才敢把信交给你们,而不是那两个丁香街的。 菜刀妹说只能是唐听山派来的人,如果他拿到那包证件,只需等到第31天时,就赚上亿。大家忽然觉得以前还是低估了这包证件的价值和风险,早知道放在银行里。 我森然地说:丁香街又出内奸了。 他们愕然看着我。 我慢慢理着头绪:唐听山跟踪可以理解。可老外婆说,刚才话都没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请问,刚才我有给外婆家打过电话吗?他们摇头。 我环顾四周:昨天给何无畏打电话时,他女儿大声说出号码,我来拨的,现场有人记住号码,然后告诉唐听山了,这人,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肖咪咪吓得尖叫一声,捂着胸口。包一头连摆着猪头,说不是他。高姐摆手说不出话。毕然已睡着了。钱小二正拿着在拍,赶紧把镜头对准我,他在赶制一个纪录片。 我盯着菜刀妹看。她啪地用刀背打了一下我的脑袋:想死啊,怀疑到我头上了。 我阴险地笑:现在我连自己都怀疑。 我觉得何无畏跑路了,是好事。要是他不跑路,那两个人来,就抓到他了。 所以这也可以回答绿眼睛一个疑问:藏证件,为什么不藏在一个银行保险柜里。要是藏在保险柜,这时候我们去取,唐听山肯定能获悉地点,又肯定重金串通银行职员,提前五分钟把证件取走了。甚至都不必那么麻烦,我们拎着证件出门,肯定被一帮人敲晕,或者被一辆飞驰而来的车撞飞。 中国,银行是最不保险的。别相信中国人民银行,相信中国人民很行。因为银行保险柜不动,人民却可以动。 绿眼睛眨巴着,说这片土地真神奇。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钱小二的DV有极微的电流声……在潮湿阴冷的招待所里,我对着镜头说着,帮钱小二录制着这部纪录片,绿眼睛答应帮钱小二想办法投资并制作播出,前提是他作为一个亲历者。 我说:最神奇的不是土地,而是土地上的人民,大家知道,我们都是只有身份证,没有身份的;我们都是只有房产证,没有房产的。幸运的是,神奇的人民却能用自己的智慧,从这两证里,找回点自尊,这是全世界最有技术含量的自尊。 绿眼睛说:怎么想到这个点子的? 我叹口气:在中国,身份证看上去是没什么用的,可丢了身份证,你不能证明你就是你自己。我曾去领二代身份证,上面那个人居然是个胖子,我说我是个瘦子,而不是一个胖子,警官非说我吃了减肥药,或就是来冒领的。房产证,我们花了全世界最高的房价租了一间房,还只有70年,这个房产证其实是租房证,是较为长期的租房合同而已,谁也不能证明自己真正拥有一间房。 但是,它们却是有用的,因为我们的人,我们的房,都被两张纸注定着,人还在,房还在,纸却不在,强权就拿我们无奈,人民对强权我们实行了一次正义的抵赖……说完,我留下绿眼睛眨巴,找菜刀妹去了。 因为菜刀妹不见了。肖咪咪紧张地指指门外,说她一转角,就不见了。 我带着包一头冲出去,找了一圈儿。这家招待所就开在小区里,深夜无人,灯灰冷,寒风吹过,我们不禁打个寒噤。找了一大圈儿,忽见菜刀妹一人一刀低头走回来,看见我,愣愣地说:那些人,跑了。 站在窗前,盯着外面看,忽觉鼻子有股奇香。决定明天去趟何无畏前妻家。 清晨亟亟赶到何无畏前妻家,她没开门,隔着门说怎么又有人找他,离婚后,她从来没见着他。 下午赶回去,顺路找了何无畏现任女友家,她叼着烟说:老子早就跟他分手了。 此时丁香街已哗然,人们纷纷大骂何无畏一根筋,心理阴暗,不相信人民,不以大局为重。 窦麻子骂得最厉害:什么一根筋,简直是三只手,这小偷走时,老子还多给他2000块钱跑路费,太没良心……菜刀妹指着众人骂:有本事当初你们中哪个人带证件出去,吃不好睡不好,还被人追杀,你他妈的说良心,老子却觉得心凉。 众人惧怕菜刀妹,更多是担心何无畏不见了,每家每户几十百把万也不见了,还剩28天,急死人……菜刀妹把刀拍得叮当作响,全体丁香街的都去找,打寻人启事,上网发帖子。 人们如梦方醒,整个丁香街,从围墙到长城,从豆瓣厂到西街总站,时时传出一个名字,何无畏。喂,你见过一个断手吗/不是断脚,是断手/背了一军用双肩挎包,里面装的……反正是重要东西/什么女艺人,也不是艺名,找到有重奖……某一天开始,丁香街居然跑来人,自称何无畏。一看,有瘸子,有秃头,还有坐了轮椅来的。 菜刀妹通过汽车队的关系,让所有司机和售票员帮忙留意。我找到过去排号公司的那些民工兄弟,让他们帮忙盯住长途客运站、各高速路口,火车站倒不必要,因为实名制,何无畏被通缉,一刷票,人就现形。石八斤带人把军工厂问了个遍,厂早转型生产家电,老同事们均未知何无畏去向。 发帖无数,微博互动,短信群发……还剩25天,何无畏出现了。 我欣喜若狂,看他在“寻找无畏”的专区里回帖: 你们越找,我就越跑;你们找得越急,我就跑得越快。最近你们忙坏了吧,串通那么多人找我,灌水说延长期取消了,还扮公安,但不要惊动老外婆,不要常常打电话到她家里,这事儿跟她没关系,跟我女儿更没关系。另告诉窦麻子,不要在网上造谣说我是借钱不还跑路的,老子没那么下作,老子是堂堂杀人通缉犯,不要惹急我,否则有好果子吃。最后,我还是要说,也许我误会你们了,但我是一个讲原则的人,男人的名字叫原则,当初说好不到时间截点不回来,发了毒誓的,以我女儿名义,所以我要绝对消失,发完此帖,讲原则的我即转移。 我的一只眼盯得火辣辣的痛,把鼠标拍烂了,原则,原则,戈壁的这时候讲原则,我是真的,我们真的是真的……菜刀妹冷冷地看着我:你这么说,更像假的。 我瘫软,因为想起当初在精神病院,我告诉女医生,我不是精神病,我真的不是精神病。 毕然在旁边念叨:我是精神病,我确实做了精神病。高姐欣喜地:他开始正常啦,知道自己精神病过。 我一只眼看着天花板,子夜时分,还剩24天了。 前几天我还假装镇定,没时间了,当即让肖咪咪去查、ID,说是在西昌。戈壁的,跑大凉山里躲起来。石八斤想起听何无畏说过,当兵时曾在大凉山驻扎了半年。 决定连夜前往,可这时没有长途大巴,何况大凉山路途崎岖也不直通,石八斤自告奋勇开他的车,他的车平时运送动物的,一股臊味。胡乱带些干粮睡袋,加上石八斤,一行八人匆忙上路,绿眼睛又要加入,想了想,让他上车。 一?] 路上焦头烂额,竟没有睡意。路上任何移动生物体,均觉长得像何无畏。天光大亮,才在颠簸中睡去。 醒来已是中午。肖咪咪托人又查了半天,下午才赶到大凉山一个镇上,一个网吧。 何无畏当然不在,我们只是想找网管看看有无监视录像,这时只要有蛛丝马迹也是福音。可开始网管竟不让我们进去,因为上网是实名制。菜刀妹拿出工作证、驾驶证等一切证,还塞了200块钱,网管才说这里没监视器,但对那个断手有印象,他也没身份证,拿了驾照,背了一个大军用挎包。因为挎包撞翻别人桌上的饮料,差点跟人打起来。不过,他后来却道了歉,赔了100块钱,走了。 何无畏天不怕地不怕,是个亡命徒,肯定想到挎包里的东西重要才忍下这口气。我暗叹,何无畏比保险柜更保险。不过这狗日的一根筋,跑到哪里去了……顺便上网,发现何无畏又留言了:你们在大凉山吧,那里天冷,彝族兄弟性子急,不要跟他们拼酒,喝死你们。 我惊问石八斤,何无畏以前当什么兵种。侦察兵。我苦笑,戈壁的跟我军侦察兵较劲,他们练的就是跟踪与反跟踪,要是真想藏起来,趴那儿三天不动,别说是我们几个上街都迷路的菜鸽子,就算放几条猎狗上山,也未见得能找到。 肖咪咪又查出来何无畏在安雅县。 我们连夜赶往安雅,离此100多公里,倒不太远。 这回何无畏留下的帖子是:信无畏,得永生。 安雅县城较大,网吧设备齐全,监视录像显示,何无畏只有一个背影,离开时背身向镜头挥了挥手。这两趟跑,花了不少钱,特别查监视录像,网管说要公安证明,给了1000块钱,才搞定。 从安雅回来的路上,大家沉默不语。外面飘着雾,菜刀妹脸色苍白,冷得跺脚。 窗外的薄雾不知其状地抹过,处处都像隐藏着何无畏的身影,他真的很能发扬我军连续作战传统,一个连身份都不敢露的人,48小时转战了好几百公里。害得我不仅那只瞎眼痛,连鸡眼都痛。 接了一个电话,丁香街已有人抱怨当初为什么不放在保险柜里,李可乐真是害人。我没有在电话里解释,解释了他们也不听。我只有找遍地球每个角落,幸好他没护照,跑不到国外。 菜刀妹好像也接了一个电话,圣天元茶楼里那个同学说,唐听山那里没动静。还给唐少开玩笑,希望何无畏在公安通缉下一路跑到越南,人和证彻底丢失。 我忽然想起:这几天他转来转去,一会儿大凉山,一会儿安雅县,打一枪换一个地,但都离我们不远,正被通缉的他不可能跑太远,去太远的地方得坐飞机、火车,身份证一刷就暴露,另外,他住旅馆,也只能住不需身份证的20元民工简易店,太大的城市反而不好找。我觉得他活动是有规律的,一定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这个说法立马让车上的人兴奋,大家开始分析,包一头说可能他就在丁香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肖咪咪说他可能去美容院整容了;高姐说会不会饥火难耐,去桑拿耍两天了;石八斤说连动物园都有可能,过几天动物园也要拆迁,人忙兽慌的好藏得很,咦,别是被熊吃了……没有一个有建设性的。倒是毕然这几天一直跟正常人待在一起,正常多了,他说:何无畏看我们到处找他,肯定觉得我们像精神病。 钱小二在拍着,绿眼睛一路上按我要求,不准提问不准多话,只是眨巴着眼看我们。 第38章 不过确定何无畏大致活动范围,我们开心很多,石八斤突然咦了一声,我们神经质地向窗外看去,不是何无畏,却是一辆运送动物的车。石八斤很兴奋,大叫包子他们有救了……蒙游,我们车正过蒙游。 这段时间石八斤忧心忡忡,丁香街抗拆迁轰轰烈烈一年了,西街尽头的动物园刚刚动迁,却顺风顺水,动物们貌似凶猛,却不会当钉子户。园长不到三个月就跟开发商达成协议,还说都是那次石八斤纵容动物行凶,为保他,才做的交换条件,否则石八斤坐牢,熊安乐死。园长说正联系把动物们卖给马戏团,反正每日肉耗量太大,供不起,就连动物生个病都看不起,别说包子的掌,猴头现在虫牙痛得发狂,也没麻药给打,直接就掰开嘴用钳子夹。差点把石八斤手指咬下来。那天去接何无畏,石八斤突然有急事,是因为一家制药厂找来,说熊可以卖给制药厂取胆,活熊取胆很赚钱。 石八斤冲到动物园把那东北厂长打了一顿,说活熊取胆这没人性的事也干,把熊从小绑在铁笼里,肚腹上挖个洞日日取胆,也不治疗,化脓、生疮,最后熊都痛得得了精神病。打着打着,他自己竟哭了。晚上我见到时还眼睛红红的,我从未见石八斤哭过,他哽咽着说别把它们当熊看,要当人看啊,它们其实是人的好朋友,你高兴它高兴,你不开心,它苦着脸陪你不开心。它们又没影响到人类什么自由,熊从没占过人的地,人为什么要占它们的地,还要杀它们,抽胆。它们真的很通人性的,这两天也没人告诉它们要拆迁,它们统一的连饭都不怎么吃,包子还流泪了,晚上呜呜的。 这段时间他天天找地方接收那些动物,可动物园不景气,好几家都准备转型为宠物店,养宠物比养动物赚钱。这个社会鼓励做宠物,不鼓励做动物。 眼见蒙游野生保护区在近,正好顺路,石八斤也不经大家同意,车轮一打拐进了蒙游,抬头看去,一片浓雾萦绕在蜿蜒的山谷。 我从来没发现灰色也可以这么漂亮,那是一种毫无拒绝的灰,顺势就赖到身上,就像天和地商量好了,一起动手拉了张柔若无骨的网,一睁眼,灰得眼睛一下子就湿了。我们漫无边际地走着,也分不清是我们和雾,谁穿过了谁。很快失去方向感,我有些害怕,大喊菜刀妹,声音闷闷地回弹开来,像水滴在身上。却见前面山坳,菜刀妹一人一刀在那里要砍出一条雾缝。 她心情大好,边走边说小时常做这样亮晶晶的雾梦,在森林里还有很多湿湿的动物偷偷跑。石八斤哈哈大笑,说这下不管包子、馒头、面条全部有地方偷偷跑,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好去处。蒙游名叫自然保护区,其实就是在两座山之间的缓冲地带,围出一大片放养地,没人饲养也没人捕杀,真正的放养。 石八斤找到保护区管理员和研究员,一个藏族青年,其实就是以前的牧民,说这里生物链就缺熊啊豹子这些猛兽,两个人在木屋子里叽里哇啦激动地商量半天。 包一头大喊要洗温泉,众人附和,说洗去晦气。我想到半年前小树林,心中难受不挪步。菜刀妹拎着我就往前冲,还大喊大叫: 你个毛线男人怎么这样放不下事,不就是自己女人被别人搞了嘛,搞就搞,反正现在她也不是你女人了,嘿,你这么想就爽多了,其实是你先把唐少的女人搞了,他还没搞过就提前借给你搞的,只不过那一天起,你又还回给他搞了。你还占了便宜。 我目瞪口呆,这个逻辑太剽悍了,太无理了。其实还有些受用。 听菜刀妹还在说:这个社会无耻得很,大家都是自来水,都别装纯净,男的乱女的贱夫妻偷偷把心变,不怕家里没有钱就怕外面没有婚外恋……我喃喃:你好性解放哟。 她拧了我耳朵说:呸,老子还没让男人碰过,我喜欢的男人他随便上我;我要不喜欢,谁敢乱来,就一刀剁了他。 我一只眼眯缝着:仓库那天,我算不算乱来,你为什么不剁我? 她刘海长长搭下来,不说话了。我喜欢她这个样子。像捏住刀柄一样,一下子就听话了。 她低声问我:搬迁以后,你干什么? 我突然渺茫得像这片雾。这一年什么工作都没做,也没收入来源,东挪西借,打打杀杀,最后打成个瞎子、精神病,我学空间地理,兼修了城乡土地资源管理,却连间油条房都没搞明白,强悍的生活!当下嘴里发苦,说以后去当职业钉子户,看还有没有另一条丁香街……另一个菜刀妹。 雾里传来她湿湿的声音:另一条丁香街有,另一个菜刀妹却没有了。 我说:干脆你收了我吧,就永远有你了。 她有些暖暖地笑:老男人,会哄人,我怕冷,你还可以给我焐脚。 菜刀妹一直怕冷,仓库那次我给她焐过脚,出来还是木的,听她说冬天睡觉都穿着袜子,特别那次跳到江中去后,更怕冷了。 我盯着她的脚,觍着脸靠近她:焐脚,这是老男人我的强项。脖子有点凉,一刀架上来了。 一?] 路往前走,包一头和肖咪咪还在争论何无畏可能藏在哪儿。高姐面带喜色,说恢复得很快、开始作诗了……毕然居然站在树林边吟起诗来,正是我伤心之地,他却触动诗兴。 他慎重地在遣词造句: 庄稼金黄地燃烧,罂粟妖冶地嘲笑罂粟花影子倒挂,是富人们吮尽鲜血的酒杯……站住,我认得你……我正感叹毕然的精神没完全恢复,最后这半句,与平时哀婉中透着有力的风格大不一样,可顺着他的视线,却看见一个身影在雾中移动,快捷得像一个魅影,有些眼熟。菜刀妹嗨地大喊,冲了过去。那影子似乎还发出一声笑,顺着山坡就滑下去,转瞬不见了。 等我赶到,只看到大雾之中,有些露珠被抖擞下来,清冷得让我打了个寒噤。 何无畏?还是本地牧民?还是野兽? 大家都没看清,在山口外的餐馆吃饭也一直争论,没个结果。 毕然眼神激动,右手甩一甩的,高姐赶紧把围巾给他系好。菜刀妹就说他甩的不是围巾,在说断手的何无畏。 我们能想到的地方,何无畏也能想到,上次他还来游行过,那时手刚刚被剁了,还是他爸搀扶着他,举着吊瓶来的。他这次回到故地,肯定跟我一样触景生情。 吃完饭,菜刀妹和高姐争着结账。我说最近花钱很多,这一路上都是女人在结账,倒让男人们没脸皮,这次一定我来。石八斤、钱小二、肖咪咪都开始争,包一头也大喊着他来,我们都停下来看他,只见他右手不断掏着左裤兜……包一头就是这样一个超级大抠门儿,他的抠门儿已达到人神共怒的地步。每回结账时他都右手掏左裤兜,这样别扭着,很难掏出钱。如果大家开始等他,他当然会在裤兜里找不到钱,于是会翻他的包包。包包里面尽是些报纸、名片之类,这样找到钱的速度又降下来。大家还在等,他就会掏出一张卡来,说刷卡,但拉面馆子刷个屁的卡,稍大点,他拿出的通常又是电信卡、购物卡。今天他表现还有进步,最终把钱摸出来了。平时埋单的时候他总会上厕所,所以我们管埋单不叫埋单叫上厕所了,他上厕所时我们又管他叫埋单去了。 借他的奥迪跟借他女人一样心痛,偶尔跟我们打个车,他会坐后排,把他推到前排,到站时他一定假装在打手机。自己有诺基亚手机,经常号称没电了,借我们的手机来打,别人要借他的打了一会儿,他赶紧查看是不是打了长途……还装逼,浑身上下都是山寨名牌,戴劳力士手表,邓喜路西服,配福尔迦摩皮鞋,都穿成福尔马林了。还抹山寨香水,香得老子鼻窦炎发作,他最近甚至开始喝星巴克了,每回都能喝出永和豆浆的神韵。 老子最近很不爽他,这是因为,我非常非常地怀疑他。那天借他电话,他手机里居然存的有老外婆家里的号码。 第39章 其实我和菜刀妹都防着他,在发现他手机里有老外婆家电话前,就发生过一件古怪的事情。 丁香街上交所有证件好让何无畏带走那天,包一头交完自己的证件,悄悄夹私货还交了另一套证件。当时为让大家放心,还专门让石八斤带着专人负责收齐证件,并给每一套证件都打了收条,免得以后出什么岔子。包一头交这套证件时,石八斤憨憨地问这人是谁。包一头神情慌乱地说帮人交的。我觉得奇怪,他天天忙着当那一二逼唉,跟丁香街也没什么交往,这是帮谁家交,何况石八斤都不认识,这人是谁。我要看时,包一头使劲抢回,脸都白了。按往日的脾气我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当时何无畏来谈带证件出走的细节……我只瞟了一眼,后来也就忘了。 直到去过外婆家后,我才想起跟菜刀妹说起,问丁香街有没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说很有气质,时尚性感。她又指自己鼻子。我干脆说:比你丰满,眼神勾人,鼻翼边有颗美人痣。她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你精神病,在性幻想。 但她知道我在说真的。丁香街的人她都认识,没这样的美人。我这样解释,可能是哪家房产用亲戚的名字登记的,或长期住的就是别人的房……这个说法连我都觉得牵强。菜刀妹说是不是那次买油条房时,老包趁我们不备私下又买了一套想赚双份。 我说包一头现在穷得只剩那辆奥迪了。菜刀妹也说,要是谁买了房,高姐这包打听肯定唧唧喳喳传遍丁香街了。 丁香街内奸的事情,我觉得郭代表之后并没有完,比如长城上被麻醉那次,我和菜刀妹被麻倒而一点前兆都没有。不管是唐听山还是拆迁办,肯定不会在郭代表一棵树上吊死,丁香街其实是一条河,鱼龙混杂。 甚至郭代表之前,隐约也有蹊跷。比如三个兄弟中,我曾怀疑过男不男女不女的肖咪咪,他谄媚地向唐少卧倒,可这头鹅是监听雷政策的功臣,这个功是很大的,否则我们早败了,足以证明他跟对手不是一条线。毕然我从未怀疑,否则他不会跟我一起精神病。最大疑点是包一头,何老四火锅店第一次被铲,我们四个只有他不在现场,很多次战斗,他都借口那没完没了的一二逼唉,没能参与。我觉得包一头在丁香街抗拆过程中的故事太少了,他只是一个房东,但一直不是颗钉子,我都差点忘了他,直到这次交证件,老外婆家号码,他跳出来了。 一?] 个佐证是,监听雷政策至今未被对手知道,恰恰包一头对此事一无所知。 突然想起正精神病后,好久没监听过雷政策。肖咪咪说他出国考察两个月了,听他最后一次在电话里跟焦同志抱怨,唐听山过河拆桥怪他一年来工作不力,请求付市长把他调离。肖咪咪算了一下,说大概这两天就回来。少了雷政策,等于少了一个内奸。而我身边的内奸得赶紧查了。 从蒙游回来多次开会,我只让少数人参加,出去找何无畏也不再带他。今天老包又要献计献策,我让他赶紧去当一二逼唉,他悻悻离去,抱怨我一直看不起他。转身往外走,撞上一帮人……窦麻子带着一帮人质问,为什么选择何无畏这个通缉犯带走证件,这风险太大。我说这是大家一致同意的,当时还认为这更保险。窦麻子嚷嚷,何无畏有报复社会的心理嫌疑,你简直纵容罪犯。他那帮豆瓣厂的兄弟也喊:我们现在没证件太不方便,飞机坐不了,结婚结不了,离婚都离不了,要是哪天中了彩票也兑不了。如果第30天还不把何无畏找回来,大家就把油条房铲平了。 我说拆迁队都没平了油条房,你们倒试试。当时群情激愤,有人还亮了家伙。幸好区长春和顾师傅赶来打了圆场,加之菜刀妹横刀立马,那十几个人也就走了。 肖咪咪尖叫一声,何无畏又留帖了: 一?] 、唐听山公司上下并没有做好提前拆迁的准备。二、这几天一直有很多公安在老外婆家门口蹲点。 我赶紧让肖咪咪翻看“寻找无畏”专题区里的留言,果然发现正天九元公司的马甲在讨论半年后的拆迁计划,还有官方链接,丁香街拆迁日期仍在半年之后,又打电话到老外婆家,老外婆又迷迷昏昏说,你们不是刚来过吗。唐听山阴险,制造迷局,说不定那些公安真都是他派过去威慑的。 何无畏再留帖: 我才明白,你们是配合公安诱捕我,才编出拆迁时间截点提前的消息,诳我回丁香街,有种。我到底要不要把那包证件扔河里呢?你们猜……我大骂何无畏,本来只是一根筋,现在升级为弱智,怎会中了对手奸计。 菜刀妹说:这个很容易理解,他被通缉又不能亲自去正天九元看,况且老外婆家确实天天蹲着公安,被通缉的人都敏感,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当然要怀疑我们在配合公安诱捕他。这下真坏了,他不按时回来,唐听山就得利了。 肖咪咪又查到地址,大渡口,离这里200多公里。这狗东西果然在附近晃荡,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还有16天。何无畏到底在哪儿?我嘴巴起泡,让大家快分析。 石八斤说肯定是蒙游,他刚刚去过,我们以为他跑了,其实又回去了,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说:错,最危险的地方,其实还是最危险。他只是一根筋,又不傻,你个半只脑袋都想到了,他怎么会想不到。 高姐还是坚持何无畏离婚,被女朋友甩,一个男人肯定急着解决生理问题。我叹口气,公安天天扫黄打非,现在桑拿房夜总会警力布署得跟公安分局一样,他去嫖娼还是去投案的,还不如手淫。 菜刀妹:我们不能老从自己的角度,要琢磨他的心理,之前他只是一根筋,要守承诺,现在忽然觉得他面临着诱捕,敏感了十倍,我觉得他肯定要改变战术,春节前,到处严打,一个正被诱捕的通缉犯跑来跑去风险太大,加上何无畏报复心特别强,想看看我们到底是不是在玩儿他,一定会选择个地方停下来,这个地方,不管是公安还是我们都想不到的。 我有些惊奇:你是何无畏他妹吗,这么了解他的心理。 菜刀妹:我是公交车司机,抓小偷和这是一样的,都得分析心理,比如春节前,我们得多注意农民工身边站的人,因为小偷也知道农民工爱带着现金回家,还比如下车前假装东西掉在地下的,他一弯腰捡,身边人本能会让一下,腰就露出来了,他不断感谢你,你还在说不用谢,其实同伙早把包给掏了,这时下车又很方便……怎么扯这么远,还是说何无畏,他这时认为,我们最想不到的地方在哪里。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有说幼儿园,有说看守所,有说马戏团,还有说唐听山公司的。我忍不住打断,何无畏一根筋,但不傻,唐听山保镖那么多,去找死吗?我觉得要纠正一个说法,何无畏所在,不是我们想不到的地方,而是公安和我们都不想去的地方,我们越不想去的地方,对他来讲就越安全。 我拍打脑门,快拍成脑震荡,听大家又开始说火葬场、殡仪馆……我骂他们简直精神病了,毕然突然说:我精神病,何无畏也是精神病。 一?] 道光划破,我说: 我最不想去的地方是哪里,是哪里,哪里……大家盯着我疯狂的样子,一起斩钉截铁地说:精神病院。 我一只眼发痛:当然,何无畏不会跑到上钉维里面去,他会在医院门口的小镇住下来,但小镇也是我们谁都不想去的,离它两里路,都觉得压抑。 我声音都有些发抖:菜刀妹说得对,要琢磨他心理,侦察兵训练都要先设置一个假想敌,我出的藏身份证主意,我派他出去的,我给老外婆家打电话还亲自去,即使配合公安诱捕,我也最合适。我是他最大的假想敌,我不想去的地方,他就会去。其实,不仅我不想去那儿,菜刀妹也不想去,丁香街每个人都不想去,就连公安,也不想跑到精神病院抓一个何无畏,这世上还有比这里更适合何无畏藏身的吗……众人笑了起来,那样子都好像精神病,我知道这时大家思路最清楚,越像精神病,越不是精神病。 第40章 心情大好,前途光明。为不引起何无畏的敏感,我们租了一辆中巴,远远停在镇口,只让绿眼睛扮背包客去打听。绿眼睛兴奋不已,深觉中国此行收获重大,还戴了一墨镜以配合气氛。我让他取下来,说讨厌占士邦造型,你长得又不帅,跟个澳洲火鸡似的。 按之前计划,他是一个环境学者在考察那条河的治理。他先从河道过去,一路跟我们悄悄通着手机:袋鼠无可疑发现,有小松鼠路过,青草二度枯黄,小乌龟在睡觉……隔壁的,老子在抓精神病,你却弄成动物乐园。自与绿眼睛熟了之后,我赏给不是戈壁,而是隔壁,虽然澳大利亚远点,但也算隔海相望的邻居。 他报告看见一条清沙船,很中国造型,漂亮,比澳大利亚帆船还漂亮。隔壁的还知道中国有好东西的。心中一动,看了看菜刀妹。她调皮地比画着吃饭、睡觉。 绿眼睛走向正街,专找小旅馆。他开着手机装上衣口袋,让我们能听到他的对话: —-—请问这里住宿需要身份证吗?(聪明,单刀直入)答:对不起,公安局要求有身份证,外国游客更严格,你不是有护照吗? —-—护照丢了,被一个瞎子偷了(隔壁的,说我吗),我多给钱能住吗? 答:咳,这个可以考虑,你给多少钱? —-—五块。(老外都他妈的抠门,五块连抓随地吐痰的义务卫生员都贿赂不了,一点不了解国情。看,让你滚了吧)——请问,你们这里还有其他没身份证的住客吗?(太露骨了吧,低估中国人民警惕性)答:呵呵,我们这儿好多都没身份证,他们的身份不方便暴露的。(啊。这是一匪窝,还是警察集体卧底处)——对不起,我是一个外国残疾人,这只手是假的,希望能住在一个厕所里有扶手的房间里。(假手,这都敢装!太有牺牲精神了)答:要扶手干什么,一只手不能擦屁股吗?(戈壁的,对隔壁的残疾人太不尊重)——我的背包里有重要科学资料,房间里有保险柜吗?(这个有技术含量,引到何无畏背包)答:保险柜有个鸟毛用,原来我们这儿还真有一个,可人家小偷撬都不撬,直接搬回家慢慢锯了,保险柜不能动,人会动,所以还是人最保险。(同意,真知灼见,钉子户转发)——请问,你见过五味河这个人吗?(隔壁的不带这么问,你以为按外国人习惯姓在后名在前,何无畏就不警觉吗,五味河,还红桃六呢,幼稚)我通过绿眼睛的耳机喊他快回来。他一脸不高兴,说快查到了。我说这样查不行,他是前侦察兵,一通傻问肯定打草惊蛇,那时候去火星都找不到了。去网吧,他现在心里疑虑很多,其实也没最后确认我们是否真在诱捕,肯定到处查资料。 绿眼睛得令,一溜小跑找网吧。镇上有两个网吧,一个多小时后,绿眼睛垂头丧气回来,说网吧里没人,还花钱让网管看了监视器,这两天都没像何无畏的人。 餐馆、麻将馆、卡拉OK……都找了一遍,眼见已是傍晚,还是没有何无畏。高姐眼睛出神看那卡拉OK驳落的霓虹灯,又在说她以后夜总会的梦想,让毕然天天出诗集。 这两天毕然突飞猛进恢复,晚上在镇口外一处农家乐吃饭,菜刀妹点了芥蓝,他居然又开始纠正读音:此字读盖(gαi),不读介(jie)。菜刀妹怒了,嚷着我就介、介、介介介……你个精神病。 当下两个人就你精神病、我精神病地吵起来……我懒得再劝架,由他俩吵去,另外我知道,菜刀妹心善,想通过这个来刺激毕然恢复。果然,一会儿毕然眼睛更亮了,跟米粒在电话里说了会儿话,说到小镇散两天心,就回去。又跑去跟那农家乐房主聊天。那老头问你们是来看家属的吧。他怔怔地说:不,我们就是精神病。老头呵呵直乐:我在这儿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承认自己是精神病的精神病。 天黑得早,不敢进小镇,就住在这个农家乐,包下一大一小两间屋子。让房东老头别声张,老头还安慰:让家属先承认自己是精神病,承认了,吃几个月药,也就出来了。 绿眼睛又出去找了一会儿,菜刀妹胆子大,戴上帽子墨镜也跟着混进镇里,但失望而归,镇上人睡得早,旅馆餐馆大多也关门,才八点街上就没人了。 眼见这一天毫无收获,突然觉得我把方向搞错了,何无畏可能根本没关心过什么我最不想去的地方,他不关心这个,而是真找唐听山了。 心中咯噔一下,何无畏被通缉,手里却有唐听山渴望的证件,与其走投无路,惶惶如丧家之犬,不如去跟唐听山谈条件,不仅洗去罪名,还可得一大笔钱,余生跟女儿过在一起,这是他唯一的亲人。这才是真实的人性。至于发的那些如叛变下地狱的毒誓,在得到自由和一大笔钱面前,不值一提,他会发现,现在这种躲躲藏藏被人追杀的生活才是地狱,他要叛变了,不是下地狱,而且一举出了地狱。 要是换成我会不会叛变,500万不干,1000万不干,2000万呢,说不定了,要是5000万,老子不干……就是傻逼。管他下不下地狱,拿了5000万已经上天堂了,地狱想拖老子,老子告诉地狱,这是单行道,老子一举脱离地心引力,上来,就下不去了。 菜刀妹不相信何无畏会投靠唐听山,他这种男人,对女儿的爱是钻进了心的。我摇头,这跟爱不爱女儿没关系,他要是有1000万才真正爱得了女儿,爱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能力,没钱谈个屁的爱。她说有钱的男人未必知道爱,比如唐少、唐听山真懂得爱吗……我俩争论起来,她争不过,竟快哭了。 毕然还在外面跟老头神聊,兴致高处还要喝酒,石八斤听说要喝酒马上赞同,高姐也说这几天太累了,喝酒也可以让运气好些。老头说只有一瓶了,最近雾大,清沙船工要得多,驱寒气。我想到菜刀妹当初在清沙船上跳进江水,心中愧疚,拍着她的肩大声承认她刚才说的才是对的,我那个观点很庸俗。她才高兴,说惩罚我给她焐脚,这地方太冷,血都快凝住了。 让她快喝酒,她酒量奇大,高姐和石八斤也不俗,没到半小时,一瓶白酒竟见底了。毕然眼睛亮亮地喊酒家,再来。老头跑进来说真没有了,清沙工很能喝,船上又来了个更能喝的客人,这两天喝了十几瓶白酒……这一刻,我们停下来互相看,忽然一起往门外跑。 菜刀妹把腰上两把刀都抽出来,石八斤顺手抄起一根烧火棍,钱小二高举着,高姐声音发抖念叨我说喝酒运气会变好的,连肖咪咪都抓起酒瓶跟着傻跑……何无畏在丁香街素以能喝出名。那次庆祝烟花战胜利他因值夜没能喝上,第二天听众人喝醉,还笑大家没出息。其实他选择船上才符合侦察兵素质,可进可退,不要身份证,清沙工又都是江湖人士,上次菜刀妹说租船,他们也不以为怪,有钱就干了。 一?] 出门,就撞上一个人,绿眼睛慌里慌张地中国话也说不太顺了,一手,一手。 冷风一吹,我稍冷静。何无畏身手了得,打夜战是他的强项,又是在船上,我们人数的优势荡然无存,这样张牙舞爪冲过去,反被他打了埋伏,要是他逃走,肯定就再找不到了。我喘着粗气让大家停一下,说得智取。 问绿眼睛,刚才他在附近正想考察一下生态环境,走着就发现白天的那条中国船。看了一会觉得无趣,转身要走时,看见两个人喝着酒走出船舱,有个人说一只手也比你两只手好使,就一只手挥动长杆,远远地击中一只鸭子,把那群鸭子打得呱呱的。 我说:他身上肯定有武器,船上还有清沙工,看来这两天混得熟了,清沙工才不理你是不是钉子户,硬拼起来先不说赢不赢,掩护他跑路是轻易的,不如这样……转身回去找了那老头借了点东西。一行人向西走了不到200米,就看见那条船,狗日的何无畏其实就在我们眼皮底下。让菜刀妹带着高姐轻手轻脚过去,不发出一点声音。大约10分钟后,就准备妥了。 第41章 船灯昏黄照出舱里的人影,我真佩服前侦察兵的选择,这里偏僻,又在船上,谁能想到他藏身于此。又等了等,估计石八斤他们差不多了,朗声喊道: 何无畏,酒喝得很好! 船上的灯呼地灭了。 我大声喊:东街的从岸上冲上去,西街的从江里靠上去,菜刀妹快撒渔网,其他人跟我来……大家齐声呐喊,连绿眼睛也喊着狗日的别跑,还敲着洗脸盆以增加更大的动静。 我们把一排三国弩射向船篷,打得砰砰的。很快,船上跳下来一条身影,上了岸拔腿就跑,速度真快,可跑了几步就倒下了。 等我们赶过去时还小心翼翼扒拉了地下,确认捕鼠夹已发作完毕,才上去。菜刀妹用刀架在何无畏脖子上让他别动,石八斤巨大的身体俯下来,说你跑,我就压死你。把何无畏捆了个结实,两分钟后就抬回农家乐。 高姐当初在河岸扎了帐篷,还带上丁香街一些三国弩、捕鼠夹。虽被逮进精神病院,但那些三国弩、捕鼠器又不是什么兵器,除个别拿走当证据,大部分当成垃圾扔在原地。刚才就是让菜刀妹和高姐先行去找,居然找到两把弩,游戏用品做得很不坚固,已弓软弦松,但吓唬人还可以。捕鼠器却还能用。 我率人大声呐喊,还射弩。何无畏以为来了很多人,听菜刀妹还在水里张网等着,只能跳到岸上来,结果先被捕鼠夹夹住,再被渔网一网打尽。渔网是向农家乐老头借的,我们不知放到水里能不能准确地网到人,就放在岸上,效果倒好,他一踩上去就被网住。 在农家乐我们包下的那间小屋子里,一时还不敢给何无畏松绑。他瘦得脸颊都出刀条了,头发跟草一样。令人感动的是,那大挎包他一直背在身上,逃跑时也没落下。他说要不是这个大包,就网不到,渔网上的倒钩把包带给挂住了。 他奇怪地问:就你们这几个人,怎么找到的,我知道了,是那船工告的密。 何无畏太敏感多疑,连收留他的船工都怀疑。所以现在我也不奇怪了,他怀疑我们配合公安诱捕,符合他的性格。 当下也不跟他多说,劝他交出那包证件。他摇头。我说现在你在我们手里,交不交出来,都是我们的。 他笑了:我傻吗? 我愣了。石八斤上前打开包一看,里面尽是些衣服之类的。狡兔三窟。 我真诚地说:我没有女儿,但用我爸的名义发誓,如果我骗你,这辈子都找不到我爸,我爸心肌梗死掉在茅坑里死于非命,这个誓现实吧,比下地狱更可怕。 何无畏:你可以发誓,但我要说原则,我的原则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看,你们诱捕我,我都没把包包扔河里去,要扔,也在时间截点那天,当着你们面扔,我是一条汉子。 我耐心地解释:从逻辑来看,如果我们是公安派来诱捕你的,为什么只有几个丁香街的来了,公安呢? 何无畏冷静地说:这也不排除一个例外,公安还在路上,一会儿就到。 我来时,就对他的一根筋准备得很充分,我胸有成竹地说:从常识来看,如我们是公安的诱子,目标就该是你这个人,而不是那包证件,但现在我们只要证件,所以我们是真的。 何无畏:即使你们不是公安的诱子,也许你们是唐听山派来的,人在钱面前都会变异,你们分多少……我拍拍他的肩膀:我敬重你讲原则的精神,这几天我对外国记者都说了,你比保险柜还保险,让我很感动,有时欷歔不已。我红着眼睛,转身向绿眼睛,他拼命点头。 何无畏冷静地看着:演技真好,还有外国演出团队。 菜刀妹上,她用刀拍了拍何无畏:无畏哥你辛苦了,但你该相信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嘛! 何无畏说:不用说交情,我只讲纪律,这是部队培养出来的,反正死也不会这时候交证件给你们。 菜刀妹转身离去,到隔壁的大屋生闷气去了。高姐、石八斤、钱小二齐上阵:无畏兄弟啊,这样,你背着证件跟我们一起走,你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回丁香街看看,你还可以悄悄回丁香街看看,或打个电话问问,就知道真相了……何无畏笑了:当初为了使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就专门规定了我不能打电话回丁香街,连女儿都不能通话,其实我上网、接电话、现在跟你们谈这么多,已是违约了,已是受了外界信息的干扰,我只信一个,就是当初的约定。我爸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人心隔肚皮,不要轻信人。其实现在我很相信你们,但我说的是万一,岂不是对不起丁香街对不起我女儿对不起部队培养我也对不起我死去的爸爸。最后,我发毒誓,绝不交给你们证件。 我终于爆发了:何无畏——我给你发毒誓,你给我讲原则,我给你讲逻辑,你给我举例外,我给你说常识,你给我论变异,我对你说精神,你给我谈演技,我给你道交情,你给我讲纪律,我给你讲真相,你妈逼的却又发回了毒誓……你个一根筋,你个精神病,我现在给你上手段。 何无畏用嘲笑的眼神看着我,根本不说话。我气急败坏,上去一顿暴打,打你个一根筋,打你个精神病,打你个跑来跑去让老子鸡眼都发作……手都打痛了,他还是嘲笑地看我。 我带着哭腔:何无畏,何大爷,何祖师爷,你放过我们嘛。 肖咪咪跷起兰花指求着何无畏,高姐咧着嘴喊着好兄弟,石八斤只得捶自己的胸口,钱小二惊讶地拍着,绿眼睛不知所措地眨巴着,毕然甩着白围巾大声念诗……我终于崩溃了,跪下来鼻涕眼泪齐下:何无畏爷爷,你看,你把我都逼成精神病了,里面没把我弄成精神病,你却弄成了,我终于知道了,你们侦察兵的神经不是钢铁炼成的,是一根伟大的牛筋炼成的,这所有的伟大牛筋中,你又是最牛筋的那一根筋,你太伟大了,太强大了,你不叫何无畏,你叫何无敌……我说到快地老天荒,说得菜刀妹都不见了。何无畏只是冷冷地看着,看着我们集体崩溃,不为所动。最后他笑一笑,歪头睡去。 不,是被一把菜刀砸在脑上,晕过去。菜刀妹收起刀,冷着脸对我说,有什么可哭的,人要是在一根筋上吊死,就太可悲了,接着。 扔过来一个大大的军用防水双肩挎包。我猛地抬头,菜刀妹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头发上还有水,哆嗦着让我打开挎包。 我使劲拉开,全是证件,戈壁的可爱的性感的失而复得的情人一样的,证件,整整齐齐躺好了,在那里等我。 众人欢呼,真他妈像精神病越狱成功。 菜刀妹说:他没日没夜跑路,能把包藏哪儿,人在包在;人不在,包还在,所以只能在船下面。我认识那船工,给了钱立马下水找,现在还不明白船下怎挂的有包,找这堆证件的包有个毛用,还以为我们是倒卖假身份证的。她还说,这条江居然是清衣江的上游,真是有缘。 挎包里还有几个同样的军用防水挎包,空的而已。是个好侦察兵,菜刀妹跟我对视一笑,明白该怎么做。 我们七个都背着同一款军用双肩挎包,神情肃穆,意义重大,各怀鬼胎……我们七个的包里都装着丁香街的证件。假装都是。 我们七个谁也不能打开自己的包,谁也不能打开别人的包,我们都可以说自己包里有证件,也都可以说自己没有证件,就是说,我们互相之间确实不知道哪个包里才有真正的证件——就此发了毒誓,如违誓,则失去房子女人孩子老爸老妈以及自己一生的幸福。真泥马的毒。 装包的过程是这样:由七个人共同监督把证件或一堆书本分别放进七个油布袋里,外层裹上厚厚的衣服,装进七个军用防水双肩挎,锁好,关灯,一起出门。从菜刀妹开始,我殿后,七个人依次进屋把包包挪动一下位置,挪动七次,开灯。就谁也不知道真正的证件在哪个包了,重量一样,体积一样,形状一样,从外面摸,也摸不出来。七把钥匙则扔掉了。 从现在起,我们都是表演系的,我们都是精神病。演得越好,越精神病,证件就越安全。小屋子施展不开,我们几个还去大屋子尝试表演。 兵贵神速,我还让老头约了几辆野出租,早上八点等路上安全,列队出发。只要有危险,我们就分头行动,鸟兽散去。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一、就算唐听山派人来抢,一时也分不清到底哪辆车哪个包才是真的,安全最大化。二、有效防止内奸,谁要是叛变,一时也指认不出证件在哪里。三、这种鸡贼局面下,就很难诞生内奸了,我们一个半小时就可以赶回城里,想叛变,想到七个莫名其妙的包,来不及。 这不是最完美的主意,这是个安全最大化的主意。 绿眼睛最先表演,哈,证件在我包包里。石八斤巨大身躯背个挎包显得滑稽,但还是瓮声瓮气说真的在她那里。高姐摸摸自己的胸,嗯,在这里。我却惊呼,证件丢了。菜刀妹也质问谁偷了她的证件。钱小二阴险地笑:咳,刚才关灯的时候,我这其实是有夜视功能的,拍得一清二楚。 我们有些惊,后来调出带子看,戈壁的,换包的时候他都没开机。 这才是演技。 天未亮。还有一小时出发,我们七个坐在房里,互相监视,皮笑肉不笑,但内心庄重。屋子里很冷,菜刀妹把脚伸到我怀里捂着。我严肃地看着她,这是胜利的临界点,不要儿女情长。 她使劲在我怀里蹬着,说越冷越犯困。 侧耳一听,老头已起床生火做饭。出去问老头有没有茶叶,泡几杯提神。这时候可不能犯困,挺过两个半小时我们就有钱了,结束长达一年零一个月的大梦。 不一会儿老头敲门,茶叶。大家很紧张,高姐最紧张,查夜。我嘲笑他们,不是查夜,是茶叶,这里又不扫黄打非。 起身开门,十几名警察严肃地说:不准动,查夜。 第42章 我坐在寒冷的派出所审讯室里,一直在想生命中一个至尊问题:为什么自决定买房以来,我以为查夜的时候,开门却是茶叶;我以为是茶叶,开门是查夜。我本想用一间房子改变命运,没想到却被一扇房门改变了命运。 虽是分头审问,我能想象另外几间屋子里他们的心情,万念俱灰、如丧考妣,眼前一片黑暗。唐听山终于下手了,没等我们上路就把我们一网打尽。之前一直防范被何无畏察觉,倒忘了当地派出所也盯上我们,机关算尽,这包证件最终还是落到唐听山手里。我内心激动,差点落下泪来。 警察大声喝问为什么五男两女杂居,对了,还有一个外国人,这叫乱居。 我低头说又没有干什么,大家衣服穿得好好的。警察不屑地说,要是脱了衣服还了得,就不是乱居而是乱交,不是杂居,而是杂交。 戈壁的居然说我们杂交,怎不说我们转基因。 又问到此地什么目的。我说是来考察河道生态的。可这个问题之前忽略了,一会儿从另外的审讯室里传来的供词分别有,钓鱼、搞创作、谈恋爱、发呆、旅游……警察对最后这个最不满意,大声骂:精神病院外面旅游,梦游。 房子并不隔音,依稀能听到他们分别出现轻重不一的精神病特征,有哇哇哭的,有口齿不清的,有沉默不语的,好像还有谁瘫睡在地下不起来的,挨了几下。他们都有些精神病经验了。可这瞒不过警察的火眼金睛,各屋分别传出“老实点,以为我们在这个片区白混十几年了吗,别装精神病,快说包包里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回答,大家并不知道证件在哪个包包里。警察不用问得那么细,他们一会儿就会打开包包,查证件在哪里。警察用刀片划开包包,可我已不关心……这个晚上曲折如我的一生,长叹一口气,潸然泪下。 我出来时高姐已先出来了,一会那绿眼睛也出来了,在咆哮:我不走,我要你们道歉,我已给领事馆打了电话。才知道,要不是绿眼睛,警察不会那么快放我们。绿眼睛很仗义,警察本是让他先走的,可他非得全部释放才走。警察也说不出我们什么违法理由,我们确实没杂交,何况包包已清查过,就放掉我们。 很快,他们也眼带泪花出来了,他们明白,证件在哪个包里已不重要,那七个包包已被警察彻底检查,该拿的拿走。我们走出派出所时,包里鼓鼓囊囊,心情空空荡荡。天光大亮,照出我们面如死灰,毕然仰天长叹:想不到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了。 镇口,租的那几辆车还在等。我们各自上车,分头行动已无意义,但还是可以作鸟兽散。 上车时想起何无畏还绑在农家乐那间小屋子里,菜刀妹说她要去放了他,他的任务结束了,他那么坚持原则……我们对不住他。大家后悔,要是昨晚没围捕成何无畏,包包还在他身上,证件肯定安然无恙。 我毅然地要跟菜刀妹一起去,这个点子是我出的,最后也是被我这个自作聪明的傻逼破坏的,我要当面向他道歉,他要打要骂都可以。毕然说都有责任,一起去道歉。我苦笑,何无畏心中的假想敌一直是我,要诛灭的也只是我。石八斤说要陪我一起挨打。我尴尬表示,挨打的糗状,才不想让你们看到……挥手跟他们告别。 我跟菜刀妹转身。一刹那,会心笑了。 因为,证件还在一个军用防水双肩挎的包包里。第八个。 装着证件的那个包包还没丢,不可能丢。为找证件,一路多少艰辛诡异,终于找到,更要万分小心,哪怕小心得像精神病。昨晚菜刀妹从水里捞出军用包时发现何无畏在船上还另有六个包包,她多了个心眼儿,一并带回来。大家知道,本来七个人就玩七包换位大法。可我回头发现还在床上晕睡的何无畏,对菜刀妹耳语……谁也想不到这里面有什么奥妙,我们七个共同监督装包,共同关灯开灯,共同进门出门,依次移动包包,我们怎可能有什么奥妙。可奥妙出在何无畏身上,他被围捕时身上就背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包包,里面还塞了不少衣服。可大家先在找到证件的狂喜中,后又装包挪包开灯关灯,一时竟忘了何无畏身上本就有一个包包,这就是第八个。菜刀妹第一个进去移动包包,那时当然还记得位置,进去就把真包换到何无畏身上,把何无畏那个换到七个里面,后来的人随便怎么移动,动的都是假包。真包,此时正在浑然不觉的何无畏身上。 后来的事就简单了,我们从小屋子到大屋子表演。我借跟老头说约野出租的时机,跑回小屋子把真包包从还昏睡的何无畏身上扒下来,藏在农家乐厕所了。农家乐厕所是吊空的,下面就是猪圈。我肯定那老头并不知情,早晨他也被带走审了半天,我们出来时他还在交罚款,说是非法收留男女同居。 这些都没告诉其他五个人,不是不相信他们,要坚持原则,本来这世上只能有一个人知道证件在哪里的,现在有两个人知道,已是违约了……戈壁的,发现自己已经有点何无畏一根筋的神韵。 菜刀妹和我快步跑去,边跑还看着身后有没有人。这时唐听山肯定知道包包里没证件了,很可能派人跟踪,好在我们约了几辆车,就算有人跟踪一时也不得要领。我俩反复确认,无疑,就分头行动,我跑去农家乐取包,菜刀妹去江边接应。 这时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走水路。昨晚才知那条江是清衣江的上游,她跟船工已谈好,包下这条船直接抵达丁香街。想象我和菜刀妹站在船头上,江风之上,衣衫飘飘,高举着那包证件,人民多高兴。 老头还没回来。我生怕唐听山这里也有埋伏,故意先不去厕所,背着那个被划破的包在院里先转了转,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气轻轻流动。为更保险,我进到那间大屋子假装喝茶,喝了两口,确定没有危险,出得门来。 往外看,眼睛突然发痛。 一?] 辆灰色的宾利停在院外,唐听山笑看着我。 我一直以为唐听山很阴郁。其实,他也可以做到很阳光。 他阳光地说:一个男人没有智商是可耻的,一个男人没有情商是可悲的。你智商和情商兼备,我很欣赏。你和我,是一类人。 我盯着他,猎人在捕获猎物后,表扬猎物只是为了证明自己高明。 他说:高级的人,才懂得做交易。把证件给我,你开条件。 我淡淡笑了:以前我想和你做10000元/平方米的交易,你不同意。现在你想和我做两个亿的交易,我不同意。我不能背叛丁香街,我回不了头。 唐听山: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回不了头,太阳都在天天回头。1000万。 我指着那只瞎了的眼睛:1000万买不来光明的。 唐听山:2000万。 我摇摇头:我是个瞎子,看不清数字有什么不同,我知道你会往上加的,3000万、4000万……很帅的。 唐听山摇头:你错了,我不会往上加的,我是商人,又不是电视剧演员。就2000万了,因为证件直接价值是两亿,我给你百分之十的回扣。再高,我不愿意,要讲原则。这个社会之所以混乱,是没有原则,我鄙视没有原则的人。 跟何无畏说的一样。好人和坏人都有原则。 精神病人也有原则。所以我说:我是精神病人。 他的眼神陡然冷酷起来,他明白这句话的力量。回头招手。我看见菜刀妹正坐在宾利车上,脸色苍白。 唐听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里空气真好,哪儿像精神病院外的空气,自由的空气,有鸟在飞……3000万。 我的瞳孔紧缩了。这不是3000万的问题,是菜刀妹。 唐听山幽幽地说:你肯定不喜欢我,其实我都不喜欢现在的我,刚说了原则,就违反了原则。考虑到两亿之外的间接价值是12亿投资,我出到4000万。 他突然俯下身,非常小声:有钱,才能有爱,这是真理。我曾经流落街头,那时好像一条狗,没有爱。现在有钱了,就有爱,很多人爱。 我避开他的视线。因为我突然发现,其实我和唐听山是一类人,我们都相信有钱才有爱,何况不仅是4000万,还有菜刀妹。4000万完全可以让我过上好日子,天堂般的好日子。从此我脱离了地狱,老子脱离不了地心引力,可以脱离地狱引力,老子上到天堂后再也不会下去。谁也别想再打我,追杀我,看不起我。 唐听山一定是个谈判好手,他挥一挥手,一个手下递来一本支票簿,又打开一台笔记本电脑。他说:两种方式付款,一种是即时转账支票,一种是现金支票,你都可以看到实实在在的钱。想起当初买油条房时,拎了一麻袋现金跟高姐谈判,也用的这招,具体的数字,会刺激人作出决定。我和他真的是一类人。 菜刀妹闷叫一声,那保镖的手死死捂住她的嘴。 我大叫:我给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电脑即时转账。 当我喊出用电脑即时转账时,意味着我已经决定叛变,这样可以从技术上保证唐听山不会在拿到包包后,又把钱抢回去。我们是一类人,我知道怎么防范无耻之徒。 唐听山笑了,和午后阳光一样。 菜刀妹眼里是愤怒和凄怨。我才不管你的眼神,我先要救你的命和我的命运。原谅我,我是个无耻的人。但即使无耻,也要无耻得有智商。我让他们退到安全距离,这是为防止我刚取出证件他们来抢。为了不让我多心,唐听山让保镖把宾利开走。车走的时候,菜刀妹像受伤的小兽般嗷了一声,闷闷的,被保镖捂住。 唐听山点头,微笑着看我。 确认保镖已退远。我让唐听山跟我来。他还在微笑。但是不动。 我催他:我给你证件,你准备好4000万。他还是不动,微笑着不动。我忽然发现他的微笑,有些古怪。 他的脖子上,已架上一把刺刀。何无畏的刺刀。 何无畏冷冷地说:你这个叛徒。 我目瞪口呆,千算万算,还是大意了。也怪进门之后一直迫于跟刚赶到的唐听山谈判。不知什么时候何无畏已挣脱捆绑,趁我让保镖退出安全距离,欺身到唐听山身边。唐听山正想叫,何无畏手上加劲:叫,就捅了你。 唐听山马上闭嘴。这时唐听山保镖在外,一时不知里面情况。何无畏凶悍至极,谁也不敢乱动。 何无畏对我笑笑:还得谢谢你,没有你做得这么小心,我还真近身不到那么多保镖的唐听山,刚才还以为证件这次要落在唐听山手里,想不到有这么好的机会,呵,干我们这一行的,早一秒晚一秒太重要。 他眼神忽然变得剽悍:把证件还给我。 我没动。 他又说:把那包值4000万的证件还给我。 我想了想,万念俱灰。转身向厕所走去,进去之前还回头对何无畏强调了一下:这样也很好,来自于丁香街回到丁香街。其实,我不是叛徒,只是身不由己……何无畏鄙夷地看着我,骂了一句:你不仅是叛徒,还是个演员。 此时我居然没有想象中羞愧。忽然奇怪地想到我的一生,其实跟厕所息息相关。厕所里听到丁香街消息,厕所里知道如何装精神病,挖越狱地道却挖向了厕所,在厕所里藏了影响一生的4000万,现在又要从厕所里把这一生还给别人……我把手伸进粪桶,闻到奇臭。我有些想发笑,哈哈笑了起来。 因为,包包不见了。真包包这次真的不见了。 第43章 我的一生,确实跟厕所息息相关,二十秒钟前我是4000万的大富翁;10秒钟前,我是没了4000万的叛徒兼演员;现在,我要解释清楚一个关于厕所的问题,才能活命。 何无畏把我堵在厕所里了,目露凶光。 我喃喃:真的是不见了。我明明放在这里,怎会不见呢?脑子里乍现无数诡异。 何无畏残忍地笑:别演戏,不拿出来,杀了你。 我内心恐惧和惊异交错:杀了我也没用,昨晚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何无畏:演戏,还在演戏,从你第一天追我要证件就在演戏。我不在,你们就交易,我一出来,它立马就不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交给唐听山有4000万,交给我什么都没有,还成了叛徒。但你必须交出来,快,我给你五秒机会,一……我大叫:刚才我是想交给他,但现在确实不见,你杀了我,它也是不见了。 外面的保镖听见声响,向院内奔进来。何无畏勒紧手中的刺刀大叫:别过来。唐听山举手示意手下,别冲动。 一?] 直没说话的唐听山叹口气:你杀了他,就更找不到证件了,不管真不见还是假不见,你都不能杀他,他的命还没那些证件值钱。 何无畏哈哈大笑:你也演戏,我要杀他,你便不干,你俩是同伙……唐听山怒:我怎会是演戏。转而向我,面色阴郁:你到底把证件藏在哪里了,我总有办法让你说出来的。 我无奈地:虽然我很不想把证件交给你,但还是要说,证件确实在厕所里,只是不见了。 唐听山点点头:姑妄听之,姑妄信之,我也不管你刚才到底藏在哪里,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证件在哪里,我的人刚刚在路上一个个查了,那几个人身上都没有证件,就凭他们也不可能掌握这么重要的东西,只有你,你把它交出来吧,不要再演戏了。 我百口莫辩:我怎么可能在演戏,我演什么戏,证件确实在这里,我也把你带到这里,只是不见了……可是我知道,唐听山既然亲自来查我,证明他确定证件在我这里可能性最大,或者说只可能在我这里。我说一句证件不见了,有些苍白。 唐听山:演员,真是一个好演员,你是钉子户中最好的演员,演员中最强的钉子户。刚才我错了,其实我们不是同类人,你是演员,我不是,我只是商人。作为商人只能告诉你,今天你必须把证件交出来。 他略一回头,对环伺在一旁的保镖说:把这小子控制起来。那些保镖就要上前。 何无畏手上刺刀使劲,咆哮一声:别动,谁敢动这小子,我就杀了你,唐听山你个狗东西想得美,你刚刚跟他交易好了,现在想把这小子带走,你带走他,就是带走证件。我也懒得管你是不是演戏了,总之只要有我在,谁也带不走证件,我在证件在,我不在证件还得在,这是我的原则。 唐听山眯起眼睛:我突然觉得,你俩不会才是演戏吧……丁香街的群众配合得一向很好,为保护证件上演苦肉计。 何无畏有些烦躁了:你俩才在演戏。唐听山不屑地:你俩才演戏。当下也不太顾身份,竟对起嘴来。我有些崩溃,昨晚我们七个一直想好好演戏,没想到今天的这里,才在演戏。 还是何无畏先忍不住,刺刀架在唐听山脖子上往门外带。那些保镖见老板在这人手上,一时也不敢动。倒剩下我一个人,愣在原地。那些保镖见势就扑过来扭住我,我大叫,确实是不见了。 何无畏微微一笑:你们这些做打手的,就是没脑子,你们带走这小子,我一刀就捅了你们老大。那些保镖立马不敢乱动。虽然一根筋,作为前侦察兵,何无畏在对峙之际确有克制之术,这就是素质。 何无畏冲他们喊一声:把他带上,跟着我走。那些保镖带着我,向外走去。 这时的状态是很古怪的。何无畏控制着唐听山,唐听山又能控制手下那些保镖,那些保镖控制着我,而我等于何无畏心中最重要的证件,于是我又在控制着他。四股力量循环控制着,向院门外缓缓移动。 何无畏低声下令:把车开过来,空车等候,唐听山来开车。我知道,这是为了更有效控制局面。 宾利车来了,停在门口。何无畏很谨慎,连后备厢都检查。唐听山上去开车,他和我坐后排,在下面用刺刀抵住唐听山的腰。宾利车迅速启动,掉头向镇外开去。 经过镇口时,见菜刀妹跟两个保镖在一起。何无畏冷哼一声。菜刀妹也满脸不解。 出了镇口,何无畏让唐听山下车。我来开车,他用刺刀抵着,指挥我只管向前开。开了一段,把车扔在树林里,往下走,到了河边。打了一个呼哨,一条船飞快过来,带着我上了船。 何无畏一定认为自己计划很周密。他对唐听山说过,报警就杀了我。而唐听山跟我算同伙,不敢让他杀掉我。我又是知道证件在哪里,他控制了我,就控制了证件。现在,他就在船上审问我。还点了一支烟,志在必得。 他说:交出来吧,你是这帮人的头儿,知道证件在哪里。 我一脸真诚地说:真的不见了。 他冷笑着:我亲耳听见你跟唐听山交易的,你要不知道,拿什么跟他交易。你见我出来,就假装带到厕所里,可你早知道那里早没有了包包,转移视线。 我有些奇怪:我怎么知道那里早没有包包? 何无畏得意地笑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昨晚你把我搬来搬去,其实我已经醒了,你狗东西还毛手毛脚把老子的脑壳在床沿上磕了几次,现在还痛的……不说这个了,后来你还来取我身上的包包,那真包包在我身上背过那么久,睡觉都不离身,外人看不出来,你一动,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当时怀疑你动了手脚的。我手脚被捆,不能声张,听见你跑来跑去,那些猪在哼哼,晚上它们是睡觉的,哼哼就是有人在打搅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把证件藏在猪圈附近,哈哈,我聪明吧……何无畏竟知道真包藏在厕所里,我心中一动,赶紧奉承:你是侦察兵,这一路上我是领教了的。 何无畏最爱听奉承话,很是开心,还问我抽不抽烟,气氛一时好起来。他话匣子打开,继续说:老子想趁你们不备把绳子弄开,悄悄把包包拿走,等你再去拿时一看,傻了眼,哈哈,那才叫真的不见了、不见了。可菜刀妹绑的绳子还真紧,还懂得系反扣,抓小偷还是有一些经验的。老子回忆当年连长教的办法,整来整去直到警察来了,才刚刚把绳子解开,赶紧躲起来,那些警察肯定冲你们去的,检查也不仔细,就算是仔细也找不到我,我是谁,当年全军侦察兵比武第四名,有一次藏在洞里……我心里发急,打断他:别跑题,后来呢? 何无畏愣了愣:老子想说就说,这些机密本不该跟你说的,告诉你是因为老子现在心情好。转过头去吸烟。我大肆说了很多无耻的奉承话。他才又说起来: 老子心情好,而且要让你明白侦察兵是怎样炼成的……当时你们被带走了,我又等了好一会儿,等一会儿一是为了听听动静,二是为了恢复体力,加之菜刀妹把手绑得酸麻了,那一刀拍在我脑壳上还是很晕,咦,你说她怎么会把菜刀耍得那么好。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又等了一会儿,拿了包就得快速转移,要想明白路线,所以我想了一会儿才走到猪圈那里。那些猪很不乐意,到处拱地。我一看不是藏在这里,抬头看吊脚厕所,就上去了。厕所里有几个粪桶,我找最大那个,用木棍挑上一挑,好臭……但是有包包。老子太高兴了,可刚刚拿出来,闻到什么,就晕倒了。醒过来,包包不见了,而你正在跟唐听山说什么电脑即时交易。 他突然想起,一脸狰狞:跟上次丁香街一样,我爸就是被这气体麻翻再害死的,早知道你狗日的不是好东西,老子要掐死你。真上来掐我。 此时我呼吸不畅,可脑中一片疑云,云中全是电闪雷鸣。何无畏找到包包,又被麻翻,气体又跟丁香街那次一个路子,麻倒何无畏的人显然是拿走包包的人,他一直盯着我们,我们毫无察觉,可他是谁。 我挣扎着说了句:我知道包包在哪里。 他猛地松手:说,房子是我爸的念想,老子等找到证件后,再掐死你,快说,证件在哪里? 我看着他,慢慢地说要让他明白:你是在我被带走后拿包包的,你刚拿到就被麻翻,可我那时在派出所,没时间麻翻你。所以拿走包包的另有其人。 何无畏听到另有其人,也愣了愣,但旋即说:就算另外有什么人,也是你同伙,我也不相信这七个人都是坏的,比如石八斤我就相信他。你和同伙合起来在给石八斤演戏,假装一起被派出所带走,再由菜刀妹中途跑回来取包包。 我打断他:谁叛变都可能,但菜刀妹不会。 何无畏:刚才就看到她跟唐听山保镖坐在镇口,对了,麻倒我的也许是个女人,也许就是菜刀妹……我知道他误会菜刀妹了,菜刀妹跟保镖坐在一起是因为被绑架了,而何无畏显然是在我跟唐听山说电脑即时转账时才醒过来,之前并不清楚。可是我内心激动,大声问: 你为什么觉得那麻倒你的可能是个女人,而不是男人? 何无畏歪头想一想:不知道,反正感觉是个女人。 我觉得何无畏也许是对的,他好久没沾过女人了,直觉往往对这更敏感。女人,麻醉气体……我突然想起一个女人,高姐。 虽然高姐曾经坚决抗拆迁,还被关进精神病院,可正是精神病院非人的折磨让她顶不住了,思想起了变化。高姐是知道那麻醉气体的,那次丁香街整街被麻倒,我一睁开,看到的就是高姐的脸。她还告诉我这是夜场里坏男人喜欢用的,一闻就倒。她知道哪儿能搞到这个,也知道用法和效果,有一次她还遗憾地对我说:要是早点想到这个,丁香街该提前下手用麻醉气来对付拆迁队。 我脑子慢慢清晰。那次我们去接何无畏。在他前岳母也就是我们说的老外婆的家里,老人家误把我当公安,说起头晚有一男一女曾冒充丁香街的已来找过……不是冒充,就是丁香街的,高姐。至于那男的,一时想不清,随便找个过去的嫖客,或者相好,也是可以的。我头天下午给何无畏打电话时,她坐在我身边,知道老外婆家的号码,通过号码查到地址。何无畏当时还没决定要跑,高姐跟他很熟,跟我关系也非常好,何无畏肯定会放松警惕。她提前一天去找到老外婆,就是想赶在我们之前先把证件拿到。 至于高姐第二天又跟我们去,那才是演戏。她找过老外婆后,星夜赶回。怪不得次日早上还说头晚照顾毕然没睡好。我又想起在老外婆楼下,正是高姐说的不要都上楼,免得惊着老人家。她怕老外婆认出她来。所以只是在楼下等动静。 我不确定是高姐,但她嫌疑大。想起刚才从派出所出来时,她已先行出来站在门口。我们分开审讯,她态度较好先出来,迅速回到院里麻翻何无畏,再返回假装刚出来的样子。刚才菜刀妹说回来放何无畏,平时她跟菜刀妹形影不离,上个厕所恨不得都一起,这次竟没跟来。我知道,她毕竟女流之辈,怕麻翻何无畏时露了什么痕迹,而且着急去安顿那个真包包……我觉得还不能下结论,但事实是明摆着的。何无畏还在催逼,刺刀又架我的脖子上。我向他耐心解释,他脑子一根筋,需要深入浅出,举例子,打比喻,还要用排除法一一论证,是高姐,而不是我取走了证件。 何无畏想了很久,终于点头:我也觉得麻翻我取走证件的是高姐。 刀子一紧,厉声说:但这只证明麻翻我的是高姐,不证明高姐和你不是同伙,恰恰说明你们是很紧密的同伙。 第44章 之后他一直在证明我和高姐其实是同伙。船顺江而下,我汗如雨下。 何无畏说:你看,找到证件后,你俩演了一出戏,你们原计划由你把证件偷偷藏在厕所里,等把石八斤他们骗走,再回来取证件。没想到派出所来了。警察们没发现包包里有证件,加之她态度很好,你知道高姐为什么态度很好吗?因为她是妈咪,妈咪跟警察打交道是很有经验的,又察言观色,当然会讨警察欢心。上一次天上人间搜查时,本来是连她带小姐全部判刑,可是为什么没有,就是因为高姐善于……不说这个了,有点跑题。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她回到院里取真包包,发现我竟然也找得到真包包,就麻翻我,把真包包藏在一个新的地方。再假模假式跑回派出所门口等大家。后来还掩人耳目假装跟石八斤他们一起回城。而你,是回来取她藏在这里的真包包的。当时时间紧迫,她也不可能藏到很远的地方,所以你跑回院子,更证明真包包还在院里,或者说离院子不远的一个隐秘的地方。你本来想取,可唐听山跟踪而来,把你堵住,让你交出证件。看,有点逻辑的人都会认为你和高姐是同伙,我一根筋,难道唐听山也一根筋。后来你就跟唐听山进行交易。你们偷证件原本就是想和他交易,只是计划被打乱了,被迫提前。 我脖上疼痛,还是要分辩:你一切逻辑都是有罪推定,你先把我想和她是同伙,这么推下去,当然处处都证明是同伙,但真的不是的,我为什么要跟她是同伙呢?没有理由的。 何无畏:有理由的,其实观察你俩很久了。第一,你买的是高姐的房子,虽是油条房,但价格那么便宜,证明她对你很好,甚至可能早就认识。第二,你们都是龙头房,利益肯定要绑在一起,你们还臭味相投,这从你经常到她家吃饭、打麻将、喝花酒等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第三,你们在精神病院同病相怜,后来同流合污,不管报复社会还是唐听山,都要成为同伙,你们要一起挣笔钱,有作案动机的。第四,从精神状态来讲你们真的有基础成为同伙……我苦笑:你唠唠叨叨,说我精神病,我都无所谓,但我和高姐真不是同伙,这个敢发誓。 何无畏哦了一声:为了她,为了排除她的嫌疑,你都可以发誓了,关系确实不一般哪……我有些怒:你总不至于说我和她是一对狗男女吧。何无畏: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然后厉声地:快说,你的同伙在哪里? 我被他搞得糊涂了,顺口说:我不说。 他刀指着我:哈,这下你终于说她是你同伙了吧。 我气急败坏:你这一根筋。怎么也说不清,你杀了我吧。 何无畏一刀柄砸在我脖子上,疼得我快休克。上来就是乱打乱踢,还喊老子要给你上点手段。打了很久。我不说话,只摇头。他表情激动,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又冲进来,深吸一口气。我以为他又要动粗,他却用平和语气说: 我不打你,我用真诚感动你。想想丁香街,一双双眼睛都在期盼你。他翻来覆去,什么历史使命,人生意义,决战就在今朝……估计把连长当初的训话全转训了一遍。 我还是说:我可以对别人撒谎,却不能对自己撒谎,承认证件在我这儿,真是违背我的原则。 何无畏:我也很原则,你也很原则,我们是同类。那你不如就把证件交出来吧,不要再一根筋了。 他居然骂我一根筋。一根筋的何无畏,骂我是一根筋。我苍凉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突然哭了,半跪下来:李可乐,你就放过我吧,你就告诉我证件在哪里嘛,你才是我爷爷,你才是一根伟大的牛筋,我求求你告诉我证件在哪里,要打要骂我都认了,我都快被你个一根筋弄成精神病了……这正是昨晚我干的,我半跪在他面前求他告诉证件在哪里,他打死不说。现在是他一把鼻涕眼泪求我。不同的是,他是有证件,我真没有证件,而他怎么都不相信我没偷证件。 这下,我彻底崩溃。崩溃中,我只有说一句:老子打死也不招。 何无畏哭了很久。最后站起身来,把刺刀使劲在船帮上磨,把我拖到船边。 他说:我和你是同类,我知道你肯定不说的,所以最后给你三秒,不说就杀了你,三、二、一……挺起刺刀向我肋部捅来,眼神凶残……然后惊讶地看着我身后。 一?] 把菜刀飞来,钉在船帮上还颤动着。菜刀妹在河岸边跑边喊站住。只身一人,身边没有唐听山保镖。 我大喜,很想喊救命。何无畏按住我,面带惧色地说:你的同伙,还真多。 菜刀妹喊:不准弄死他,要不然没人知道证件在哪里。 何无畏:你这么保护他,是一伙的。 菜刀妹在岸上边追,边大骂放屁。何无畏让船工使劲划,回头对我说:我们直接回丁香街。 完了,现在回到丁香街,追杀我的就得添上窦麻子、顾师傅、区长春和那几百个街民,说不定连高姐都会假装正义上来踹我两脚。远远地看菜刀妹跑到前面,然后不见了。 那船工这两天收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工钱,有钱就有力气,把船划得飞快。何无畏正自得意。忽见前面有座桥,菜刀妹站在上面。正不知她要干什么,却见她纵身跳下来。那桥面离船甲板有八九米高。我惊呼,连何无畏都惊呼,觉得她在自杀。可她一跳却跳在那船帆上,拉着帆索一路滑下甲板。何无畏目瞪口呆,我暗自叫好。虽然桥面离帆的顶端只有两三米,跳上去并不难,但急切之间想到这一招毕竟要靠机智和胆识,别说女孩子,一般男人也没有。 菜刀妹从船帮上拔出菜刀,径直向我走来。何无畏一根筋,本能地以为她跟我是同伙,本想挺刀阻拦。菜刀妹瞪他一眼。他想一想,把刀放下。退后。 菜刀妹直视:你把证件藏在哪里了? 我无力地跌坐在甲板上:连你也认为是我藏了证件,我长得那么像叛徒和演员吗? 菜刀妹:唐听山没拿到证件,不是你偷就是你藏。扬了扬手上的刀,说:刚才派出所把菜刀收了,现在这把是镇口的剔骨刀,要不要试一试? 我气若游丝:最后一遍,我去拿的时候,不见了,另外有人拿走了,女的,可能是高姐。 何无畏这时嗯了一下:这句他倒没撒谎,他的同伙是高姐,应该不是你。 菜刀妹呸了他一口:你脑壳里长果冻了。 何无畏讪笑。 我又跟她说一遍关于高姐的疑点,强调了麻醉气体。菜刀妹不屑地:这麻醉罐子,上次拆迁队遗留在街上还不少,有些孩子都捡了玩。你跟毕然在麻醉战后就进精神病院,何无畏又出去了,都不知道这个。所以就算高姐手上有,也不能证明什么。 我再强调:还有一男一女去老外婆家,她可是星夜回程……她打断我:什么星夜的,你会编故事,我不想跟你再说,也说不过你,现在去跟丁香街的人说吧。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你真当我是叛徒吗? 她用刀背敲着自己额头,有些幽幽地说:我现在很乱,想不清楚,李可乐,你敢骗我,我就杀了你。 此时,很想江水忽然倒流,哪怕流到精神病院,也别流到丁香街。 窦麻子第一个跳上台来要打我,说早看出我不是好东西,当初该让我去沤豆瓣。顾师傅刮胡刀在眼前晃来晃去,说当时不该免我的单。区长春只叹气,摇头……群情激昂,扔了好多石头、鸡蛋和豆瓣到我脸上。要不是石八斤拦着,当时我就挂了。 何无畏把亲眼见我和唐听山交易的过程说得活灵活现。他虽一根筋,但恰恰在此时一根筋代表着诚信,群众也不懂什么有罪推定,越一根筋,越铁案如山。说着说着还跑题,但这更显生动和自然,没有编造痕迹。我试着指出中间的逻辑漏洞,但这时提逻辑,显得多心虚!群众都说,叛徒还有什么资格说逻辑,这是典型的狡辩。 事情很简单。我早就预谋了第八个包包的点子,表面看是为甩开唐听山的追踪,实际上为甩开众人的监督。幸好有何无畏,否则全崩溃。何无畏当机立断,才让唐听山暂时没能拿到证件。但我是知道证件藏在哪儿的,所以得把我关在豆瓣仓库,限制跟外界接触。 案情就这么简单,铁案如山。 我双手反绑,无力擦干脸上粘糊糊的豆瓣。我不怪群众,这么多年,他们被告知了太多简单的案情,就失去了接受复杂真相的能力。他们太喜欢铁案如山,就遗忘了还有法律条款。在一个只许大声宣判,不许小声说话的地方,每个人脸上都会被砸上石头、豆瓣、鸡蛋。只不过今天是我而已。 在豆瓣厂仓库,绿眼睛一眨一眨,和钱小二一起帮我拍这段录像,这是为昭示我的罪行,内容还经窦麻子审查,以免我打暗号外传藏匿证件的地方。丁香街上,没有几个人为我说话,高姐因我怀疑她自然是不来的,毕然他们说了也没用。只有石八斤敢把我从台上救下来,还松开绑我的绳子。但他也无法阻止窦麻子带了一帮人,以防止情报外泄为由把我软禁起来。这时,我是公敌。 我很想逃出去,在这里迟早被打死。可豆瓣仓库严丝合缝,门口又有人守着。大铁门一关,如同监狱。 就连菜刀妹来看我,也只是几分钟而已。她说现在街委会已改选了,她和石八斤都不再是委员,改为窦麻子那伙人。她也遭到一些怀疑,何无畏怀疑她被唐听山放出来的原因。我问那些保镖没让她吃苦头吧,怎么脱身的。她说,保镖去接回唐听山,他就让她走了。 我想了想:你是用来胁迫我交出证件的,他让你走,就证明他想明白了,不是我藏的证件,否则他会继续绑架你。 她哦了一声,说还真是这个道理。 她盯着我看了好久,眼睛红红地问:你发个毒誓,没有把证件藏起来。 我发誓:要是我背叛丁香街,就找不到我爸保不住油条房也找不到最爱的女人。 她低低地说信了。她说看到我跟唐听山交易时又伤心又……算了,不说了。她明白,我答应唐听山交出证件,也为了她。 我叹口气:要不是唐听山这断子绝孙的东西让派出所抓走我们,这时候老子就在喝酒庆祝抗拆成功。 她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不是唐听山找来的派出所,在江边我被他带走时,他还不知道其他人在派出所。打电话听到人在路上了,还立即让手下赶紧去追。 我一震。回忆起唐听山在院里说的确实是:在路上一个个查了其他人身上没证件。这正是之前我逻辑中的一个重大漏洞,一直以来我都定向思维,唐听山在追踪我们,所以让派出所抓走我们的,一定是唐听山。可要是唐听山干的,一定在派出所就知道七个包包里没证件,哪有必要在路上再追查一遍其他人……这细节让我恐慌,如不是唐听山,难道还有其他人盯着我们。这人还得有些权力,能指挥派出所办事。 我也有罪推定高姐了。她知道麻醉气体,不见得就是麻翻何无畏的人。何况她哪里有指挥派出所的能力?我眼前一片乱影飞舞,这个人是谁。这个人太关系重大了,这个让派出所抓走我们的人,就是那个麻翻何无畏的人,也才真正是拿走证件的人。 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人,隐藏之深,可谓处心积虑。 这人隐藏之深,可谓处心积虑。 我那些兄弟,没调动派出所的能力。窦麻子不可能,我不能因他把我软禁就对他有罪推定,证件丢了,他最恼羞成怒。郭代表有报复我的嫌疑,可派出所不买假肢厂退休厂长的账,被发觉后,他羞愧之下去齐齐哈尔女儿家安度晚年了。区长春、顾师傅、绿眼睛……我觉得我真的疯了,连袋鼠都怀疑,他知道我连他都怀疑,一定惊讶活在这里的人精神状态。 雷政策。唐听山一直不满意他办事,还请付市长把他调离,他有可能报复唐听山,并用这包证件勒索。这包证件,其实就是两亿元。 无论这人是不是雷政策,拿走证件肯定是为了勒索唐听山,没有什么比这个要挟更要命了。 我对菜刀妹不能说太多,只托她办两件事:一、让肖咪咪监听雷政策。二、查一下唐听山得罪了谁。这个问题太宽泛,因为中国开发商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把地球拆光之后,他们该拆火星,连火星人都得罪。所以应该是唐听山得罪过哪个能调动派出所的女人,何无畏那个信息很重要,麻倒他的,是个女人。他也说不出所以然,但我只能相信他这次不是一根筋。 菜刀妹转身要走,我好像想起一件事,但被窦麻子的兄弟阻拦……又想不起,但它呼之欲出。 第45章 窦麻子让我出去一下。 在油条房前,窦麻子说:大家想最后问你一遍,交不交出证件? 我坚决摇头,因为我不知道。窦麻子一摆手,十几个豆瓣厂的人拿起铁铲等家伙冲向油条房。砖头碎裂。我骂了一声“操你妈”就冲上去。很快被制伏。没想到油条房这么破旧,还很坚强,他们挖了一会儿,只挖下一些门砖。窦麻子一摆手,几个大汉抬着木头向墙撞去。 毕然和肖咪咪从睡梦中被吓出来的。既不敢上来救我,也不敢救房。只听菜刀妹大喝一声就冲出来,拎刀直奔窦麻子。窦麻子看来有准备,菜刀妹还没近身,就被地下的网子给网起来了。平时剽悍的她,这时毫无办法,只在网里叫骂。窦麻子被骂急了,隔着网子吐了一口口水。我大怒冲上去,被窦麻子一脚踹回来。 几个大汉再撞,油条房半堵墙轰地倒塌。我从地下挣扎起来,抱住窦麻子就咬住他的耳朵。他大声惨叫,旁边的兄弟冲上来打我。血从我额头上流了下来,可我决不放口。这时街上的群众越来越多,表情各异,无人帮我说话。 我终于松口,因为已把半只耳朵咬了下来。窦麻子转身拿起一把大铁铲砸向我。我闭上眼睛等死。却听到耳畔一声大吼,是石八斤。他瓮声瓮气地说:差不多了吧。 有人惊呼。菜刀妹已把网子割了一个大缺口。窦麻子一看,架起我就跑。一口气跑到仓库,把我往里面一扔。我开始听到外面有些嘈杂,后面没声音了。 仓库缺氧,虽不像上次三虎那样把门缝堵住想憋死我,但过了没多久,我就眼皮发沉,睡着了。 等我醒来,看见的是石八斤那张大毛脸。 他抱起我就跑,我问他去哪儿,也不说。穿过仓库大门,那几个人倒在地上,寂静的夜里只有他噼啪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跑进了动物园。他放下我才说:窦麻子正在喝酒,等一会儿就来割你的耳朵,说让你在成瞎子之后再成为聋子。石八斤带着我跑到一辆车前,他打开后厢就钻进去,又拖了只装动物的铁笼子出来。让我上去。我惊讶地看着。他不由分说把我往里面一塞,把笼子锁好,再盖上帘子,把我推到最里面。里面黑糊糊的,有一股极浓烈的臊味。 我大喊:什么东西? 石八斤又跑回来,焦急地说:人都是动物变来的,当一回,活命不吃亏。 然后听他在下面哗啦啦地拉着运送笼子的绞锁,听声音十分沉重。一会儿推进来一个大铁笼子,呼的一声粗喘,那气浪跟八级大风一样,气味差点把我熏晕,熊……他大概推了五头熊进来。对它们呵斥几场不准欺负人之类的话。又让我别怕,它们不咬人。就把后厢铁栅栏门关上,盖上布帘。 那些熊闻到人的味道,开始还咆哮。可能是石八斤呵斥的那几句有用。也可能我时不时去园里逛,喂过熊食,那些熊闻出我的味道,渐渐不叫了,自顾睡觉。 石八斤开车带我出门。在大门口碰到窦麻子堵路。石八斤碰到拆迁队从来是万人敌,可骨子里却是一个本分的饲养员,倒也不会把邻居们一个个扔将出去。 窦麻子说:装的什么人?石八斤:不是人,是动物。窦麻子:敢不敢让我查一下,我现在可是街委会委员,搜查叛徒。石八斤:自己看。窦麻子胆大,带着几个人就拉开后厢布帘往里用手电一照,哇吼……那些熊很生气。 窦麻子悻悻地拉上布帘。他从后厢看过来,虽然铁笼能透过光线,前面有五头熊挡着我,他没发现最后那个搭了半截黑布帘的是我。 一?] 路走去,石八斤竟不放我下来。这几天我又惊又急,体力透支,精神状况混乱。我大脑里一直是有个紧急回避装置的,一旦崩溃时,自动开机。我眼皮发沉,竟呼呼地一下睡着。 醒来。眼前一片银色的世界,仅剩的一只眼睛被镀上所有的光明。空气清冽,刺激得肺叶隐隐作痛,才感觉到好久不在的身体,又跑回来了。 我诧异地问:哪儿?石八斤嘿嘿笑,只是挠自己的胸。一个青年走过来说了声“扎西德勒,欢迎来到美丽纯净的蒙游”……放眼望去,山坡上都是积雪,树的身体弯弯的,一副急于要把雪团弹射出去的样子。那两道青黛色的山谷还在,竟有树叶发着铁锈红,像烧着一样。那藏族青年说山谷处很多温泉,所以并不积雪,温暖如春。 他们哗啦啦地拉铁门,才发现我还在铁笼子里。走出来,对着山口方向暴喊几声,撒一泡尿,把前面的生活就此解决。操你妈的前面的生活,老子从此在这里不走了,跟动物在一起,才能开始新的人生。 上次寻找何无畏,半路上,石八斤发现蒙游这个世外桃源,又跟藏族青年一见如故,这段时间一直在转移动物们。虽是放养,这些常年待在动物园的动物已丧失了很多野生能力,还有一些要分娩的,确也要一些简单的窝舍,让它们渐渐适应,这几天就快全部搭好。世界真古怪,这边在修建,那边在拆迁,那边在杀人,这边在分娩。那个山坳,就是阴阳界。 我跟石八斤说以后跟他混了。我无一技之长,城市已不容我,讨口饭吃。 石八斤慌张地摆手,说你们文化人可不能这么说,交你这个朋友我开心着。 丁香街批斗我时,他是唯一敢帮我解开绳子的,帮我挡了很多石头。我问他怎么知道窦麻子要对我下手。他嘿嘿一笑,菜刀妹说的,窦麻子邀她喝酒说和好,无意中听到,她一时脱不了身……让我把你带走,越远越好。 石八斤很担心地看着我,说这么多人想杀我,他一定会保护我,以后就在这里住下来,跟动物在一起比跟人安全。这些动物才像人,那些人真像动物。 看着他那张毛脸,知道这三十多年来他是这座城市里唯一没进化的,也就没异化。我说给他添麻烦了,这次又是他救的我,两次都是在仓库救的我,上一次是被二虎、三虎联手把门缝塞上,差点憋死。看来他是我命中的福星。突然想起,我问他怎么放倒窦麻子派来的那些守卫的,七倒八歪的,也没听见动静。 他嘿嘿一笑,说这次可没打架,有那个东西,他们一闻就倒了。他拿出一个小罐子。 我瞳孔缩小,那是麻醉气罐。我亟亟问他哪里来的。他说知道这次不能硬来,想了很久,想到这东西厉害,就带上了。 我追问他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石八斤有些紧张了,连连摆手说他可不是拆迁队的,更不是麻翻何无畏的人,就是怕被怀疑,他连这个都不敢细讲——上次大家被麻翻后,他带了一瓶回动物园,因为动物园没钱,包子手掌的手术做不了,连猴头长了虫牙没麻药都不敢拔,想试试在动物身上有没有用,可能剂量太小,没用,还差点把他手指咬下来。后来肖咪咪倒送给他几瓶,稍管点用。但还是在人身上最管用。 我又问肖咪咪怎么弄来的。石八斤涨红着脸,说千万莫乱怀疑,那次之后街上扔了一些种,有些小孩子也偷偷拿来玩的。我让他给肖咪咪打电话。特别交代别说我在这里。石八斤没见我这么焦躁过,赶紧跑到一边打电话。 他一会儿回来说:我问他上次那个东西还有没有。他很紧张,问我干什么。我说要给猴头拔另一颗牙。他说本来上次给过我之后就没有了,但昨天油条房被窦麻子把门墙拆了后,就又有了。夹层里掉出来好十几瓶,他也正奇怪,上次拆迁队这么厉害,都能掷进夹层……油条房之所以叫油条房,因为中间隔了一层夹心木板。窦麻子一拆,撞坏了门墙,那夹层自然就露出来。我比谁都了解油条房,想了一想,那不是拆迁队掷进去的,那违反物理规律。而是有人故意塞在夹层的。 那次惨烈的战斗后菜刀妹曾分析,空旷地带空气流通,不是拉开一瓶两瓶就可以麻倒那么多人。一定是有内奸先在长城这边拉开罐子,麻翻守在关键地段的几个人,拆迁队再从那边过来动手……菜刀妹分析得有道理,只是还不准确。现在我终于明白,油条房是龙头房,正对着我和菜刀妹在长城上面喝酒的地方。有一个人在油条房夹层塞了十几瓶,拉开后,就走了。他自己风险不大,还可以假装被麻醉了。 我认为是包一头。毕然这呆子不会,他有时连厕所在哪都分不清,肖咪咪也不会,否则没胆子送几瓶给石八斤,暴露自己。包一头很少回油条房,但我们被麻醉那天,他神道道地回来了。 念在旧情分儿上,我可以帮包一头做个自我辩护。说这是小孩子们淘气塞进去的,或者是麻翻何无畏的那女人为栽赃于我,利用昨天窦麻子拆门墙的时机刚塞进去的。但这无法开脱他的罪过,不是铁案如山吗……我想起一件和包一头有关的事情,这件事也许可以解开我心中的纠结。 第46章 我问石八斤:你负责收齐各家各户证件时,是打了收条的,收条呢? 石八斤不是个聪明人,但是个极负责的人。他说这收条很重要,这两天他准备搬家到蒙游,一直都随身带着。他跑到一间木屋子里搬出一个铁皮箱子,打开后是油布包,再打开,是白花花的收条。我们开始一张张核对,这是复写纸双联的,一联给户主,一联由当时的街委会委员石八斤收着。就是为了日后当证件回归,彼此之间有个凭证。 当时共打了170张收条,这意味着除3家被强拆后悄悄签了约的,丁香街所有人家,都在这里了。石八斤在这里住了很多年,所有户主都认识。我让他找出不认识的户主收条。他看看我,低头认真地辨认。我知道他有疑问,所以要帮他回忆一个重大细节:何无畏要带走所有证件那天,你收证件时,包一头是不是拿了一套漂亮女人的证件,当时你还问这是谁的。他并不说。但你还是收下了,也打了收条? 石八斤拍打着腿想起来,旋即很紧张:我犯错了吗? 我说:你没什么错,当时为防走漏消息导致何无畏被人截击,必须让他在最短时间内带走证件,慌忙之中你们索核得不仔细也是正常的。何况,要不是丁香街的人,哪个傻瓜会把自家的房产证、身份证搅和到这件事情里来。如果不是丁香街的房产证,就算唐听山答应出高价,外街的也得不到赔偿。但是我们忽略了做花地。 石八斤说他也听说过做花地,但不是很清楚。我说,这是中国式拆迁一个公开的秘密——如果要拆迁一条街,消息是不会提前公布的。但有些提前得知消息的权贵会把自己亲戚安插进来,低价买一套房,或者根本就指一片公用地、空地,再私下委托过硬关系办理一个房产证,拆迁赔偿时可以得到很高的价。开发商愿意这么干,它属于隐秘行贿,一次就高达二三百万,要是狠一点,直接把一条街的公共厕所或垃圾场以民宅为名全办了房产证,这块地就是上千万。有些小贪小污是开点假餐饮发票回去报账,这叫做花账。而这个就厉害得多,叫做花地。南方有的也叫花房或花楼,所以有句话是,与其炒楼花,不如做花楼。 有细心的人会问,房管部门怎么敢把一块公用空地和工棚办出民宅房产证。大家知道,拆迁一条街,无论是价格谈判还是抗拆迁,大家会都焦头烂额,哪儿有精力再核对街上有处空地或一间厕所的真伪。想核对拆迁办也不给你这机会。而且核算房屋面积本来就是极猫腻的事,以滴水线算宅基地,还是以屋墙体,木板搭出来一处空间是否算面积,室外厨房延伸面积到底按什么比例统计……这就给具体核量的部门很大油水,多给一家算十平米,回扣是不用说的。要是硬性少算两米,这部分面积价值的钱,算核量者的。一条街总面积巨大,上面只会有一个总量控制,这个之下都是可贪污面积。而且还查不出来。即使有人质疑,有关部门也会以老街改造,户型复杂、性质难辨作为理由,挖东家肉补西家墙,利润非常之大。很多街上会有工厂厂房,这个就更难算了。如果把厂房某工棚核量为官员亲戚的私宅,不费吹灰之力。还不怕追查,因为早就拿了油水的厂长会积极配合,说这正是我厂老员工,当初亏待人家了,让人家住了四年的工棚。最大胆也是目前最流行的就是,连空地和木板房都不指定一个,直接办了证件,只要拆迁完成就可得到赔偿。那么复杂的国情,更加复杂的街情,一条街拆了后就是废墟,哪儿还有证据追查? 曾有较真儿的去查,结果被告知:这是开发商和官员之间的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钱可是人开发商出的,又不是抢哪位街民的房子,不算违法。 我说得很细,连石八斤这笨人也想明白了,很是愤愤不平,大声说:我们花一辈子挣一套房,他们就一张纸,睡了一觉,就挣了几套房,哼,我一定要找到这做花地的女人。当下用他粗大的指头哗哗翻着。忽然又有些疑惑:我亲自打了170张收条的,明明有170户真正的丁香街人家,这个女人怎么混得进来。我说:你这熊货,你以为有170户真实丁香街人家,现在看来只有169户。我们一直以为有3家是悄悄跟唐听山签了合同的,其实是4家。中国式拆迁除了暴力外,还有各个击破,那些悄悄跟开发商签了约,有的是心理崩溃,有的根本就是私通开发商,哪里好意思跑出来说。米粒显然利用这个,顶替了其中一家。这就是她心细的地方,利用了中国人心不齐、互相保密的弱点。这更加印证上面我所说的道理,做花地在中国真是大有空间。你看,我们还统计了数量的,都轻易蒙混过关,那些街互相之间根本不知道,做他奶奶十个八花地房,比上个茅房还容易。 石八斤这次是彻底明白了,使劲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开始清点收条。我的心都快跳出来,转头看雪山。当谜底即将揭晓时,我怕太受刺激。 石八斤大吼一声:是这个了,我从不认识,她的名字,郝乖? 我不解地问:什么,名字叫郝乖。 石八斤说:不是郝乖,是这名字看上去好,这名字叫,米粒。 我转身时差点把胯扭脱了:什么?米粒!怎么可能是米粒?! 我已经做好十二万分的心理准备,但这个名字还是让我发狂。我冲过去拿着那张纸,字体娟秀,特别那米字,像一个女人长袖善舞……可这只是收条,没有照片。我不知这颗米粒和那颗米粒是否同名同姓。大学时毕然泡她时,我见过一两次,印象中长得漂亮,但十年了,物是人非。那天包一头交证件时我也瞄了一眼,只记得有个美人痣,但印象模糊,见到本人肯定会有印象。 但同名同姓的可能性太小了,因为那是包一头代交的证件。包一头不会认识两个漂亮的米粒。 那个谜底已呼之欲出,只等我理清思路: 米粒,毕然的女朋友。因一部新款手机赌气跟了包一头。后来去了美国。我们入驻丁香街某天,她突然给毕然打了电话,两人重新陷入热恋,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米粒在丁香街有套房,毕然却被蒙在鼓里。要知道这房是花地房,以我的经验拥有者不是官员亲戚就是二奶、小三。从毕然的言谈中好像米粒并无官宦背景,这就意味着毕然头顶又发绿了。 何况帮米粒代交这花地房证件的,正是她的另一前男友包一头。当然可以说,那天毕然刚从精神病院出来,米粒找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交证件才对。 米粒究竟算是谁的情人呢?唐听山,不可能。因为做花地本是开发商向官员隐形行贿,唐听山本是开发商,如米粒是他的情人,他哪需要做花地这么绕的办法。米粒背后一定是个官员,而且是跟唐听山有密切合作关系的官员。付市长?更不可能。这里面有个专业问题——做花地就是变相行贿,不管这条街别家房子赔偿多少,开发商一定向花地房赔高价。丁香街藏匿证件的计划,这计划说白了就是一帮草民跟唐听山谈涨价的。米粒背后的那男人要是付市长,她哪儿有必要让包一头代交证件,参加到这涨价计划中。唐听山巴结还来不及。 那米粒背后的官员是谁呢?唐听山是个商人,他不买米粒的账,其实是不买米粒背后那官员的账,那是谁呢……雷政策。我很快想到这个秃头。上次听肖咪咪说唐听山认为雷政策拆迁不力,希望把他调走,因此雷政策还跟焦同志在电话里大发怨气,去国外考察两个月。这个就好玩了,雷政策这个秃头居然有两个情人,上边寸草不生,下边勃勃生机。 我不是很确定这个判断,但逻辑上这很行得通。最早雷政策和唐听山合作尚好,唐听山为贿赂雷政策,通过帮米粒做花地太正常不过了。但后来唐听山不满雷政策拆迁工作。米粒想必能从他俩交恶之中发现日后她很难得到高价赔偿。正好此时我发现了藏匿证件的妙处,迫使她参加进来。她不可能不参加进来,因为我们是把一条街的证件全部收齐,并房产、公证、街道办、媒体的监督下签约的。米粒本是花地房,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唐听山日后翻脸,那她连一根毛都挣不到。参加到钉子户的计划中,她还可以借船上岸。这种情况,唐听山反倒不好说什么了。米粒本不是他的敌人,他的敌人却是我、菜刀妹、石八斤、何无畏等死硬钉子户。 可唐听山错了,米粒是如此有心机的女人。最早她不过想要一套花地房,后来她想要的是一条街,至少是一条街的证件。她跟包一头、毕然如此之熟,很容易得知我们所有的计划,特别是毕呆,我们去小镇找何无畏时,他还打电话跟她说要放松一下……当时我就提醒毕然别多嘴,只是当时觉得米粒这跟丁香街八竿子打不着的女子,知道了倒也没太大危险。而这,就埋下今日的祸根。 我不是很确定我的分析,但我觉得这才可以解释得清证件为什么会丢失——一个在丁香街拥有花地房的女子,无意中听到证件的所在,她当然会明白,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她先是通过雷政策的关系让派出所把我们带走,然后趁机麻翻了何无畏,带走了一条街的证件。 有一些问题我还想得不是很明白,比如为什么在监听雷政策手机的过程中,没有出现米粒的名字?不过这好理解,我们本就知道焦同志,而我们并不知道米粒。兴许在雷政策一些打情骂俏的电话中,就有米粒,只不过我们谁都不熟悉米粒的声音。 还有不明白的就是,长城那次,为什么是由包一头来实施计划,米粒在里面起什么作用,米粒拿到证件后怎么还没行动……这些我不是都明白,但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证件,就必须找到米粒,她是左右丁香街命运最关键的人物。 我让石八斤给毕然打电话,可是那边不接。我让他打给肖咪咪,肖咪咪也不接。心中发紧,怕窦麻子又找他俩麻烦。包一头已经算外人了,根本帮不上他俩的忙。我又不在,油条房被撞毁门墙连风都挡不住,更别说最近穷凶极恶的窦麻子。找菜刀妹,她竟然占线。狂拨十几遍都占线。我无语,还有13天了,这不是一个吉利的数字。 刚挂电话,菜刀妹风风火火吼:你怎么总占线!快,毕然,又疯了。 昨天窦麻子把油条房门墙给撞毁,我气不过,咬下他半只耳朵。他怀恨在心,酒后扬言要割下我的耳朵,我却连夜被石八斤带到蒙游。今天上午窦麻子带人又找油条房麻烦,毕然写诗一首愤怒谴责其暴行。窦麻子一把将诗稿抓下来,把毕然按在地下让他吃诗稿。毕然坚决不从,被暴打一顿。最后还是把诗稿吃了下去。 窦麻子他们扬长而去。毕然却号啕大哭,然后见纸就吃,连吃边喊:你们让我吃纸,我吃,我全吃。肖咪咪此时已吓得面无人色,觉得丁香街已待不下去,中午就以光速逃得不见人影了。毕然流落街头,竟然跑到街口那边的派出所要求吃纸。当时所长已皱着眉在说这人又疯了,送精神病院吧。幸好高姐赶了过去,把他强行拉回,并收留了他。 天要绝我,现在只有毕然能找到米粒,他却又疯了。戈壁毕然每回都找节骨眼儿上发疯,我让菜刀妹赶紧把毕然送到蒙游,他的脑子现在是全丁香街证件的保险柜密码。菜刀妹不及细问,挂下电话就找高姐。 我得找到肖咪咪,这小人也不管兄弟死活。他竟打来电话:雷政策在电话里跟一个女人说,手里有唐听山丢脸的把柄。而那女人对雷政策说,她手里的把柄可以让唐听山去跳楼。 我大喊:你,一定要找到这个女人,天天监听,把你狗日的耳朵长在手机上,手机费用我全包了。 老天给了我转机。这女人一定是米粒。现在能掌握让唐听山跳楼把柄的女人,只能是米粒。我的推理没有错,雷政策果然跟米粒有一腿。 菜刀妹把毕然带到蒙游,我心酸了一酸。这呆子目光又空空的。但我还是要问他关于米粒的事情,这时得狠心,只要他告诉我米粒住在哪里,我就带人把证件抢回来。从肖咪咪转述的内容中,发现米粒还没来得及把证件卖给唐听山,也许她还在想更周密的计划。毕竟跟唐听山做交易得小心。 我把毕然专门带到当初游行喊口号的山谷里,牵着他的手慢慢走。跟他回忆大学时的故事,回忆刚到丁香街被菜刀妹追杀的情景,还跟他念了一会儿诗……还有13天,有些时间,我不能操之过急,要慢慢勾起他的记忆。我有信心把他恢复过来。至少这次,他看上去比上次上钉维乐园,病情还是要轻。 当天晚上,我们还举行了一次篝火晚会。菜刀妹还跳了一曲藏族的《酥油飘香》,身段很漂亮。想不到她除了外,还会这么柔美的舞。她说这舞是她妈教的。我忽然想起长城战被麻醉前,她想告诉我一个秘密。问她。她说等找到证件再告诉我。 高姐来了,我们还喝了一些酒化开误会。石八斤想念包子,喝着就眼睛发红了。他本来是要带包子搬到蒙游的,可带我出逃,我占用了一个铁笼子,包子就只有等下次了。我对石八斤道歉,保证这次帮包子把手掌的手术做了。石八斤开心得很。 毕然精神好了一些,已不吃纸。 蒙游海拔较高。星星发出冷光,在说秘密。 第47章 五天过去。有三个进展:雷政策跟那女人通话两次,只是约在哪里见面,等肖咪咪赶去,人已不见。毕然看着米粒收条上的签名,知道念叨米粒。何无畏忽然明白,错怪我了,现在到处找我,要赔礼道歉。 日日操练毕然。让他去泡温泉,让他在雪地里打滚,让他倒立。在吃了一口雪后,呛得吐了。醒来第一句话是,我要打手机。他的手机在发疯时已丢,好在还记得米粒的号码。他拨过去,呼叫转移。一直在转移。 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他了:米粒,就是偷证件的女人。 我还告诉他:米粒,是让包一头放麻醉气的女人,也是去老外婆家找何无畏的女人,还是让派出所把我们抓起来的女人,更是现在常跟雷政策通话商量怎么对付唐听山的女人……菜刀妹使劲拉我的手,这样会把他再弄疯的。可我还是要说,这样可以刺激他:米粒,就是既跟你好又跟包一头好上的不要脸的女人……毕然突然转头过来,两眼澄明无邪地看着我:这些,我几天前就知道。 我张开嘴巴,生生把“……的女人”咽回肚子。我看着他活像一个妖邪的先知。 他笑笑:我发疯,不是因为窦麻子。他只是没文化。我发疯,是因为我想通了只有米粒才可能偷证件。在小院,我电话里偷偷告诉她,菜刀妹已找到证件了,等天亮我们就带着证件回到丁香街,从此我不再是一个穷光蛋,可以结婚。我还忍不住告诉她,李可乐自作聪明,把真包包换了,还以为我不知道……我:你怎么知道我换了包包? 菜刀妹也被如先知附体的毕然,震得刀都快脱手。 石八斤搓着满是毛的脸,他大脑内存本来偏低,此时几乎快死机。 只有高姐兴奋不已,在毕然边上如学生祈问般催促:快讲讲,快讲讲。 毕然环顾四周,奇怪地问:你们是真不明白李可乐把包包换掉了吗? 大家使劲点头,齐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毕然叹口气:很简单,因为真包包上有水,它是从船下面捞起来的。 准确地说,是真包包上面的五星标记有水,那是军用防水包,沾水即干,但绣了一个绒布红五星,那是要沾水的。这个细节可能小孩都能注意,我们这几个自作聪明的人却毫无察觉。我理解了,毕然内心简单,如小孩一样简单,才可注意到这个细节。 毕然向大家鞠了一躬:我对不起大家,因为虚荣心,为向米粒证明自己是个干大事的人,有点秘密就向她说,让全街人吃苦了,油条房也坏了。 毕然在丁香街看到我被石头砸,就明白米粒出卖了他。他知道我没说谎,我去粪桶找包包不见了,是真不见了。看血从我额头上流下来,他跑回油条房里哭着给米粒打电话。米粒果断承认了。还说自己在丁香街也有一套房,必须保护自己利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米粒说对不起。要毕然以后不要轻信人,也不要再找她。 毕然这几天一直在痛苦中,觉得伤害了丁香街,他无颜向我们道歉。窦麻子让他吃诗稿时,他真是觉得写了这么多诗都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就吃了。后来装疯,想让派出所把自己再弄回到精神病院,受惩罚。幸好高姐拉他时说了一句,别吃纸,该吃饭了。那时他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知识分子,但吃的一直是纸,纸上的道理,这下该吃饭了。他在高姐家,看小姐们身份低贱,但真实快乐,在蒙游几天,看天地山川无形无化,觉得又懂了些道理。 毕然说:我觉得是该吃饭的时候了,天下老百姓说到底,就是吃饭、睡觉两件事,我得尽自己努力帮他们。米粒让我别找她,刚才我打那么多电话,不是想找她,而是想劝她把证件还回来。 回头对高姐说:快,去把饭做好,老子饿了。 高姐咧着嘴,蹦跳着做饭去了。自我认识她,这是最幸福的一次。 我们在蒙游吃了最好的一顿饭,在那棵烧着一样的枫树前合了影。大家一起下山,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的房,我的尊严。 还剩7天。走过最难的日子,现在我们这边的人又开始多起来,士气高涨。菜刀妹找到何无畏,告诉他讲现在我们需要他。何无畏最近一直为冤枉了我而后悔,觉得其实这是一个前侦察兵失职,表示精诚合作。肖咪咪是情报员,手机简直是二十四小时长在耳朵上。钱小二和绿眼睛也加入我们,特别是绿眼睛,上次在小镇失手后,他一直耿耿于怀。一帮人在毕然带领下,直扑米粒的公寓楼。 这是很高档的一栋公寓楼,住了很多外国人。保安先还不让进。绿眼睛从后面走上来大咧咧一指,统统都是来帮我搬家的。保安满脸堆笑,抬杆放人。我们上了楼,房东却告诉我们米粒已不住这里。一周前就搬走了。她很小心,也很果敢。也许她拿走证件那一刻,就决定搬走,让毕然找不到她。 肖咪咪指指耳脉,表情激动。雷政策和那个女人。 赶紧把耳脉拿给毕然听,让他确定这女人是否是米粒。毕然在米粒的事情上已想通,可人非石头,那么长一段感情,不可能朝夕之间就做到大彻大悟,脸上阴晴不定地听着。 挂掉,又稳定了一会儿情绪,毕然说:他俩约定在七天连锁酒店见面。 一?] 听地址,正是当初我和索拉拉发生查夜、茶叶的那家七天。上帝造万物花了七天,我从这里开始买房,转了一个轮回,终于绕回原地。 那一刻我都怀疑米粒和索拉拉,是同一个人。定了定神,想起毕然、包一头等都是认得索拉拉的,觉得自己疯了。 到酒店门口,我让毕然躲在车里别出来。我跟肖咪咪、绿眼睛等先进去打听房号。米粒非常谨慎,连房号都是让雷政策到了酒店再另行通知。绿眼睛是外国人,做事在中国反而方便。他跟前台说自己是一个记者,约好来采访的……为不引起人注意,我悄悄带肖咪咪退到大堂角落一个小的咖啡厅。 要了杯咖啡坐下喝。对面沙发有几个人,无聊地看着报纸,进进出出。 肖咪咪神情又激动起来,躲到角落听电话。我也跟去听。雷政策在给米粒打电话,问为什么发短信说改变计划。米粒的声音远远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嗲嗲的,成熟而有风韵,有一种花式咖啡的味道。听米粒说:改变地方,李可乐在酒店咖啡厅。 我一时被扒光了衣服般,慢慢回过头来看四周。一对明显是来开个钟点房打个下午炮的情侣,一个背包客,再无别人。是不是刚才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人……走了。米粒太谨慎了,一般女人哪有这种反侦察本事。看来确非凡物,又一次躲过我们。 这么多年了,米粒竟记得我的样子。她真细心,我眯着一只眼,想象着一颗美人痣在眼前飘过。 好容易得到的一次机会,被我给搅黄了。 形势紧急,拆迁期进入倒计时。雷政策和米粒的通话越来越频繁。一天至少通话四五次,语气焦急,可每次说话隐晦,内容含混,即使约地方见面,大多也是昨天那地方、老地方、喝咖啡那里……我们把全城所有咖啡厅都跑遍了,绿眼睛甚至打出兜售咖啡豆、加盟连锁店以及阿凡达助理导演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这让我在焦虑之余,油然而生一丝自豪。即使单纯的澳大利亚袋鼠也可以被我们拉下水成为老鼠。中国真牛逼。 从零星的话中得知,米粒跟唐听山在价格上出现重大分歧。之前唐听山曾答应过我4000万,米粒开价一亿。理由是有唐听山发家的把柄。而唐听山绝不同意米粒这价格,还希望她赶紧报料,没有一家媒体敢得罪他这个大广告客户。我知道,这是交易之前双方试底线,给自己打气。 还听出来,米粒跟唐听山始终没见过面,都是电话联系。雷政策叮嘱过她别暴露身份。她说,到现在唐听山还以为她是个男的。 随着监听,觉得米粒和雷政策关系有点怪。雷政策有次还问她住在哪儿,这不太像姘头关系。就算米粒居然对雷政策也保密住址。还常对雷政策常说谢谢、辛苦了。这是搞破鞋,还是妇联开会。 这几天菜刀妹跟何无畏在丁香街,拆迁期限迫近,他俩需要安抚街民,同时观察频频来到丁香街的唐听山。唐听山几乎天天到现场,保镖簇拥,还新近配置一辆防弹车。他曾发表过一次讲演,大意是在最后三天内,希望丁香街人民出现奇迹,找到证件。而他作为开发商,永远跟大家在一起,为此承诺现在丁香街70岁以上的老人,将一直供养到寿终正寝。唐听山此举在于拉拢人心,他用本属于丁香街的钱,来拉拢人心。不过据菜刀妹观察,唐听山脾气更暴躁了,前天抽了工程队长一耳光还把他撤了,说破铲车改进力度不大,要更有力度。 唐听山很焦虑,我理解他,答应一亿很窝囊。不答应,要是那人真把证件还给街民,那就更窝囊。 我也很焦虑。觉得头上有无形的巨大钟摆,每天滴答催逼着,5天、4天、3天……有时候,表针像把剑落下来,砍在脖上。 离最后期限只剩三天,准确地说是三天零八个小时。因为当初定下以早上八点为时间截点。我快绝望了。过去的几天我们去过家乐福、电影院、足浴城。可找不到她。这座城市,竟像没有米粒这个人。 何无畏说,实在不行就他妈把雷政策绑起来。菜刀妹说雷政策被绑,她也不会把证件交出来,这种女人我了解的。 连续熬夜让我眼睛很痛,我捂着失明的那只,又捂上好的那只。我说也许我们的视角出问题了,一直在找米粒,要是从唐听山这边下手,是不是更有把握,总觉得唐听山不会真这样拖下去。 菜刀妹想了想,说她去找她在圣天元茶楼的同学,问她有没有听到什么。 我很焦虑:你那茶楼同学神秘得很,关键时刻总要出现,这同学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菜刀妹脸色有些变:你管我同学是谁,男同学! 突然肖咪咪哭着跑进来,鼻涕也流出来:唐听山和米粒,后天中午。 我们都哭了,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 第48章 我头戴抓绒耷耳帽,鼻架圆框眼镜,脚蹬一双懒汉保暖鞋,像这个城市最典型的闲汉,在圣天元茶楼的走廊上慢慢走。不经意对楼下的菜刀妹比了个手势,她点头。她戴着彩色假发,烟熏妆,一对铁皮大耳环足以让李宁玩吊环,在楼下大排档跟何无畏一个兄弟在划拳。自认识我后,她好久没这种打扮了,我觉得很好看。别人这么穿不好看,她穿就好看。 等这次结束后,我会带她去买好多这风格的衣服,弄成一正宗黑山小妖,满大街乱窜。 离拆迁期限还有两天。这时任何的闪失都将让丁香街覆灭。为此我们精心准备了战斗,兵分三路,一路是毕然、石八斤、钱小二他们在茶楼门口的车里守着米粒,时机合适,直接抢了证件就跑。第二路由我和肖咪咪躲在茶楼包间里相机观察唐家父子动静。第三路是菜刀妹,带着几个兄弟在楼后的大排档,那里一拐就是生活小区。 这一路其实是逃跑之路,但它最重要。唐听山保镖如云,得先找好退路。大街肯定不是退路,上去就堵,等于送死。不如跑进生活小区,滚滚红尘,寻无可寻。 不仅这三路,我们在丁香街也有准备。要是抢了证件,唐听山肯定发狂地追击,说不定下令提前一天进攻丁香街。所以让何无畏守在丁香街。他怕我们出事,精选了十个最信得过的兄弟跟着我们。我对何无畏说,这次守城,兵力少,正是需要一根筋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断手碰了碰我的胸膛,算是道歉了。 石八斤想了想:现在窦麻子当道,你那些兄弟信得过的也就二三十个,肯定不够。我把包子牵过来助阵。 我说:上次包子差点判安乐死,别让它受人的气,人的事情跟它没关系。 石八斤嘿嘿:动物园明天一早就拆迁,比丁香街还早一天,它待在那里干什么。本来上午就要送它去蒙游,昨天事情耽搁,等会儿抢了证件就带它走。它只助个阵,吓唬一下那些拆迁队,他们最怕它。 把黑熊包子拴在高姐后院去。那些小姐跟包子熟了,当条胖狗一样看,胆大的还敢摸一下,包子龇牙咆哮,但只是吓唬,绝不咬人。它只发过一次狂,就是上次白熊馒头被扎了一刀时。但石八斤一声喝,它捶胸顿足,也不追杀对手。石八斤临走前摸着黑熊包子的头说,要乖,不准咬人,一会儿就带你跟白熊团聚了。黑熊包子撒着娇要包子吃,双手作揖,还缠着去嗅石八斤的腰袋。石八斤嘿嘿说忘了。他说这包子从奶熊养大,都当爸爸了还在撒娇。我特意让他把猴头带着去茶楼,用个大背包装着,在楼下车里守候。 从电话里得知,最后价格是6000万。没想到米粒让步了,唐听山说一下子能拿这么多现金的公司这座城市只有一家,再多,他也拿不出。确实,大家都在周转,中国就叫周转,最近比较烦。 米粒来的时候,石八斤并不知道。谨慎的米粒根本没从正门走,从生活小区直接到了茶楼后面那片大排档。旁边还跟着四五个人,其中一个,是包一头。 我一阵紧张,怕他看到菜刀妹。菜刀妹却机警地带那两个兄弟躲起来了。聪明。 我看不清米粒。她戴了一张大口罩,由于穿了一件羽绒服,身材也不太看得出来。这就是传说中漂亮的米粒,让丁香街大受其害的米粒,第一次见竟不识真面目。她在指挥包一头打手机。然后唐少的声音传到走廊。他拿着手机往下看,问为什么不按约定上楼来。旁边一个保镖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我屏住呼吸,躲在包间里。 双方僵持10秒钟,米粒转身要走。唐少妥协,对电话那头喊了一声好吧,3分钟交易成功。身边飞快跑下去一个人。而包一头也向楼上走来。想不到双方就在这样的闹市区交易6000万。 这才明白米粒的心机,互相验货,同步交易。远远地看见她把随身拎的一个包打开,刚才从唐少身边飞快跑下的那个人仔细检查着,还用了放大镜……转身比画OK。 突见菜刀妹闪身而出,也不说话,带着那两个兄弟直接抢过证件就跑。与此同时,突然四周涌来一群保镖,又把包抢了过去。场面一时大乱。等我冲下去,就见石八斤也带着几个兄弟跟对方打起来,石八斤近两米巨人,那些保镖也不是对手,又抢回包包。但毕竟对方人多,一会儿这边就不行了。 我大喊石八斤。他打了个呼哨,把包包往空中一扔。一只猴子嗖地飞过,抱着包就跑了。石八斤对着它的方向大叫一声回家……那猴头几下便不见影子。 我们狂喜,齐齐转身往生活小区逃走。这就是我们的“飞猴计划”,之前反复考虑过,打肯定打不过的,只有靠怪招。谁说人比猴子更进化,这件事情猴子完胜人类。那猴子和石八斤感情极深,还极认路。我们计算过距离,再过二十分钟,丁香街所有街民就会拿到证件。 我们尽量往小区的人群稠密的地方跑,可一会儿就跑散了。跑着跑着,发现前面站着一群保镖。返身跑,又是一群。我束手就擒。 我被带上一辆全封闭的货车,透过狭小窗户的光,发现毕然竟已在上面,还有肖咪咪。相视苦笑。却听砰的一声,扔进来一个人。包一头……我们把苦笑改为哈哈大笑。想不到包一头也有今日。正要动手,突然车厢门开,石八斤被绑成粽子一样,七手八脚地被抬了进来。他太沉了,车身随之一沉。我心也一沉。 石八斤被反绑双手双脚,帮他从地板上翻过身时,才发现满身是血。他不屑地说:单挑就单挑,狗日的三虎居然动了火药枪,不够意思。他肩头上有两处被火药枪的铁砂打烂,血流了很多,结成了痂。 这辆车向城外开去。除菜刀妹和钱小二,全军覆没。好在猴子认路,会把证件送回丁香街。我们并不沉重,反而大为开心。唐听山、米粒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我们有只猴子。我突然发狠,上去就踢了包一头一脚。毕然、肖咪咪也上去踢。 我恶狠狠地说:你不是喜欢钱吗,油条房的钱,老子一分钱不分给你。 包一头哇地哭出声来。 想起也是曾经的兄弟,现在不仅分道扬镳,而且还互相伤害,拳脚相加。我内心有些黯然,让他们别踢了,扭头看窗外,却目瞪口呆……猴头。它脖子上挂着那个包,正吊在车厢狭小的窗户上,眨巴着眼睛关切地望着倒在地下的石八斤,嘴里还吱哇乱叫。 石八斤努力地昂起头。愣了愣,大骂:猴头你个臭东西,快滚回家。 可那猴头极倔犟,并不离去,还用手去摇晃那车窗,想救石八斤出来。 石八斤就安慰着:我没事儿的,快回去,快把证件送回去。嘬起嘴打着他俩才懂的口哨,让猴头回去。可那猴头这次并不听话,死死盯住浑然是血的石八斤,摇那车窗摇不动,着急之下竟用牙去咬。它本有虫牙,一咬之下痛得吱哇的。石八斤气得大骂白养这些儿子了,关键时候不听话,回去必打屁股。 这时动静太大,惊动了驾驶室。突然一个急刹车,下来几个保镖,大声喊猴子、包包……持棍操棒就来打猴子。石八斤急得以头磕地,大喊快跑,那猴子才醒悟。它本精灵,见棍棒过来,纵身几个跳就到了路边的一棵树上。但它实在关切主人,不忍离去,那包挂在脖上,用爪子扣得紧紧的。 那些保镖棍棒不及,就用石头扔。猴子凌空抓住后也扔回来,还吐口水、撒尿……一时对峙。石八斤又是嘬哨又是大骂。我心中大急。玛勒戈壁的你还不走找死吗,你猴命事小,丁香街人命事大。 后面忽来了一辆奔驰车。一个大汉跳下来大喊:不要让那猴子跑了。快步上前,扬手砰的就是一枪,青烟过处,猴头惨叫一声从树上掉下来,一动不动。那群保镖叫嚷着去草丛中捡它,倒拎着后腿看死活,在杂草中拖滑。那猴头身体突然倒卷过来,啪的一声抽在那人脸上,飞快地向丛林深处逃去。皮衣汉子连连发枪,猴头惨叫着,声音越来越小,竟至没有……一群人大喊着中了,冲过去。 石八斤手被反绑,无能为力,那颗巨大的头紧紧贴在地板上,呜呜地哭了。 天黑得很早,黑夜如水,一下子就淹没了我们彼此的面孔。 车一路向前,像驶向无名的岛。我不知前途,没有退路,在黑暗中昏昏睡去,梦到岛上有座灯塔,却不亮灯。醒来时,抬头看到一座青灰的建筑,泛光灯正打着一个辉煌的招牌: 上钉维精神病乐园。 人生不是肖申克的救赎,人生是下水道的误入。这辈子即使脱离了这具肉身,也逃不掉上钉维这个大粪坑。医院比上一次臭多了。 女医生呵呵地笑,说这是因为来的精神病多了,拉的屎就多了。我又说女医生比上一次胖多了。她笑得直不起腰,说天天看着这么多精神病,精神就好多了。 然后她走过来,给我打了一针。我一点都没反抗。因为我是精神病。她让我放心,这不是睡觉的针,是听话的针。打了之后脑子就会越来越小,肌肉却要越来越大,干活听话,不会胡闹。我哦了一声,表示满意。她说总共三个疗程,这是第一个,现在你去修厕所,都等着你呢。 院长决定重新修厕所。最近病人越来越多,又不懂减排,竟让厕所堵了,堵得院子里奇臭无比。再就是,院长最近对上厕所越发没安全感。现在这些病人蹲着蹲着就会移动过来,讨好地送上一张手纸说还是热的,或者蹲在对面背诵红头文件。院长决定兴建复式厕所,上一层是院方领导,下一层是普通病人。全院的病人都动员起来,挑灯夜战,场面很是浩大。 我的工作其实是搬砖。这是很好的工作,因为我来来回回可以看到很多人。我看到林肯,他还是觉得有人要对他开枪。看到马丁,还是不屈地说他有一个梦。看到鸟人、做气球的、吐口水的,最后看到了白大哥。他蓬头垢面,看到我就大呼小叫。我刚过去,他忽然就把我压在地下咬耳朵,咬得都出血了。男护士把他拉起来一顿打时,他还说,上次我走,为什么不关灯。 白大哥这次是真疯了。听马丁说,他从间歇性变成了长期性,连大便都吃。不过院长对他非常满意,因为他干活勤快,绝不偷懒,偶尔还让他监工,比男护士还负责。 我看到了毕然,他目光呆滞,不过上钉维精神已驻扎在他体内,所以也不多问,回来第一时间就投入到挖粪工作中。看到肖咪咪,他逃跑的速度从来都是光速,这时跑不了。还看到了石八斤,他满脸是血,鼻梁好像也歪了,肯定被打了针,呆头呆脑地用脚和水泥。他的手还被反绑着,脚可以劳动。 终于看到包一头,他歪着嘴流着口水,嘿嘿地对着砖头笑,还在数一万、两万、三万……我知道他是真的精神病。没想到这么精的人,才进来两小时,就精神病。 我们四个油条房股东,终于聚齐。从此不用管油条房。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我跑到围墙处取砖时,看到救护车又直接开进来了,只有重大病人才有这种待遇。一个女人熟睡着被抬下来,米粒。 她终于还是没有跑脱。肯定是跑到半路被截住直接就扔到车上,用气体熏晕,她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因为脸上竟还戴着口罩。男护士抬着她往特护室走。米粒突然醒来,跳下担架就跑,男护士拖住她就是一耳光,把口罩都打落一半。她挣扎着去护,男护士上去直接撕下来。我看到她的脸,有些熟悉……竟是那个美艳的女人。 第49章 我在唐听山那里看到过两次,第一次还撞了个满怀。菜刀妹和索拉拉舞蹈时,在付市长房间门口还看过一次。原来,这个艳妇就是米粒。难怪她每次看到我,眼神都很异样,她认得我,她就是米粒。过去我一直惊叹一个小小的米粒怎会有这么大反噬之力,现在好解释了。她不是普通的一颗米粒,她认得我,也认得唐听山,加之与付市长神秘的关系,难怪她轻易可知道油条房、毕敬和我的关系,难怪她可以调动派出所,难怪她戴着口罩不愿让唐听山认出真面目,难怪连与唐听山电话谈判都让包一头代接,也难怪她最后被各方追杀竟至扔到精神病院……想到这里心中大动,我急急地理着思路:这样不可收拾,这样一个与官场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米粒,就证明它不单是一个女人的阴谋,而是官场阴谋。 我心中突然有种不祥之感,一时理不清,搬着砖往工地走。看她手被反剪,女医生打了一针,门关了。 我已无能为力,这么大一个局岂是油条房主能左右的!过了明天丁香街就要拆掉,我身在精神病院,证件也被那些保镖抢走,明天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关于房子的一场大梦就正式破灭。 我一身轻松,飞快地搬着砖,简直一副爱院如家的样子。女医生夸我已从自发精神病上升到自觉的精神病,批准我随时可以到栅栏那里去……我跑过去,对着栅栏大喊。听到江水流动,看到星光点点,我喊得很累了,还看到有两颗星星在移动,流星……我又大喊,我爱你,流星,我爱你,流星长得像眼睛。 我跑回工地,出于报复,又使劲咬了白大哥的耳朵。飞快跑开大干起来,不仅搬砖,还和水泥,不仅和水泥,还挖粪池。我使劲挖,使劲挖,带着毕然、肖咪咪挖。我专门对石八斤进行了教育,要精神病。 我是回过去房子睡的。睡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 第二天又开始干活。干得又快又好。虽然是修复式厕所,但更重要的是把过去一排的粪坑挖成两排,再把排污系统加长加宽。病人多了屎就多,国家到处在减排,只有厕所要增排。 石八斤很快爱上挖粪坑这活儿了。他本是动物园饲养员,帮动物扫粪搬粪是他的专业。从早上干到下午,就挖了好多好多粪。大家都为他鼓掌。没想到白大哥就和石八斤打起来。他是嫉妒石八斤比他挖得多而快。过去,白大哥是精神病院最会挖粪的,自从石八斤来了,他不再是挖粪高手,他很不粪,就很不忿。两个人抱作一团在地上打。之所以石八斤没有立即打赢,是因为白大哥趁其不备,上来就咬住他耳朵。 我大怒,为什么又咬耳朵?上去帮石八斤,毕然和肖咪咪也上去帮忙。那三个病友却冲过来帮白大哥,四对四引发更多人莫名其妙打起来,工地上一片拳脚和砖头……院长出动了所有的男护士,才把我们十几个人按住。 我们被一顿暴打,男护士们觉得用木棍、电棍打不过来,直接就用砖头乱砸,用和水泥的铲子打,用水泥抹子扎……然后全部扔到改造房。 是的,改造房。我们这帮精神病终于达到目的。当我看到两颗会移动的星星后,就特别想马上进到改造房。因为那两颗星星,其实是猴头的眼睛。 猴头并没死,它只是受了重伤,并没有死。 它滴着血,一瘸一拐顺着石八斤的味道追过来。精神病院围墙上都有电网,它进不来。正好我在栅栏边上一阵乱喊。它就狂奔过来,眼睛亮亮的,像两颗移动的星星。我内心涌动,当时就想翻出去,因为我看到,它还忠诚地挂着那个包包。那个决定着丁香街命运的包包……所以我飞快跑回工地,使劲咬白大哥耳朵。内心狂跳地告诉他,必须加快进度了,我必须在明天之内出去救丁香街,再晚,就来不及了。 白大哥其实并没有疯。我这次一进来,他就扑过来咬我,其实是为了告诉我,他已找到出去的办法了。只是还有最后一道难题。我们两个经常咬来咬去,是要解决这个难题。 之前白大哥挖了9年的地道功亏一篑,挖过去后发现是下水道,下水道通着化粪池。不可能再出去。这次院长扩建厕所,由于白大哥工作努力,偶尔就让他监工。那天病人挖粪时说有一砣很硬很大的屎,怎么挖都挖不动。白大哥跳下去后才发现,这其实是从茅坑里冒出来的一截墙头。他本是大学教授,知道点几何常识,当下一算觉得这墙头似乎暗藏机遇。后来争取到机会又去了趟改造房,并冒死钻进地道,一看之下,内心狂喜奇迹降临:下水道确实通向化粪池,但化粪池却通排污沟,排污沟则通向江边。只是两者之间有一道厚墙挡着,打穿这道墙,就可以冲出去了。 这道墙就是最后的难题。它其实是砌在下面一道格状的截流墙,用来挡住较大的杂物。 之前,白大哥一直想慢慢地挖,通过挖茅坑把它从上面挖松动、掏空,再从下面出手就容易些。但现在我没时间了。按约定,明天早上八点,就是丁香街最后时间截点。 我曾悄悄问石八斤有没有把握。他问有多厚。白大哥比画着大概十公分。石八斤皱着眉头,一般土墙十公分没问题,如果混浇了水泥的,就算是我也很难。 只有赌一把石八斤了。从昨晚到今天下午。我们之所以卖力地干活,就是尽量利用最后机会从上面松动那道墙的上端。挖得越松,石八斤一击即破的概率越大。我们在下面没太多时间,一是化粪池里沼气有毒,再就是在下面太长时间动手脚难免弄出声音。那截墙头已冒出地面,也不太拢音。男护士要是听到,前功尽弃。 现在是最后的机遇了。听那些男护士骂骂咧咧地离去,我们屏住呼吸,悄悄点名。要出去,就得每个人都出去。声音发颤地报数,却正好是13名。 列队向墙角那洞口摸过去。13个人的步子竟比一个人还要轻,最后连呼吸也听得出是一个频率。要心灵相通,要安全迅速,还要很好的运气……感谢白大哥,我出去这段时间,他竟把地道又挖得宽了一些,石八斤堪堪也能挤过去。挤不过去我们就在后面推他。他肩头本来有伤,常卡在洞壁,骨头咯咯地使劲去抵,这时肩骨其实成了一把推进铲,但他忍痛一声不吭。约莫20分钟,我们蠕动着前进了30多米……此时地面上如有透视光镜头,会发现这样一条奇怪的动物:大头,长身,细尾,分13节,缓慢而坚决地向化粪池蠕动,前进。这是人类史上最猥琐的一次前进,在地下,向屎尿前进。这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前进,向着光明,向着自由,哪怕中途蒙受再多的羞辱。 终于到了。石八斤嘿的一声翻身从地道尽头下去,听到哗啦一声,他成功掉到下水道了。然后是白大哥。我兴奋地顺着他的路径,猛吸一口气,肺叶都烧烂的感觉,闭眼就翻身掉下去。身上又冷又黏。 比想象中要浅,没至我的腰间。但水流很大,小心不要被冲倒。我看不到石八斤的身影,却感觉得到他巨大的身形,像率众分开红海出埃及的摩西。他带我们分开屎尿,出精神病院。 站定。化粪池。白大哥和石八斤换位,他来过这里,相对熟悉地形,要领头跳进化粪池。 白大哥回头低低喊了一声:前进。闷闷一声跳了下去。我心一横,捏着鼻子堵着耳朵跳下去。那一刻,两腿异样的感觉,分明感受得到各种不同形状和质感的东西穿过腿、裆、腰。脑海里难以自制地幻化出各种爬行动物……空气污浊得近乎半固体,把肺叶烧得很疼。很快,皮肤就像被硫酸浸泡过又疼又痒,又不敢去挠,生怕一挠之下就摸到什么不堪的东西。肖咪咪大叫着滑倒了,我心中大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听石八斤嗨的一声,竟把他一把抓了起来。 白大哥小声叫了一下,那道墙竟然到了,在一处狭长的平台上。我小心翼翼摸索,好像有两根水泥柱,再摸,果然就摸到那道砖砌的格状墙,还漂着不少垃圾。 我们在上面打架时偷了两把水泥抹子,虽也起不了什么用,但好歹也能撬下一些墙皮。实在撬不动了,大家转头齐看石八斤。现在,他的臂力承载着我们全部的希望。 石八斤一双大手抠在砖缝里,嗨的一声猛拉。那些砖竟扑扑地掉下来一些。众人低声欢呼。石八斤又拉一次,再掉下一些。他双手不断拉,一会儿这堵墙竟可以通过人了。众人大声欢呼,反正马上就要出去,也不用管上面男护士听到……白大哥突然叫声不好。 我一摸,心里恐骇到了极点——那堵墙拉开了,可后面,竟是一道冰冷的金属网,两层。怪不得刚才发现两根水泥柱,正是金属网生根的地方。我摇了摇,纹丝不动。石八斤也摇了摇,叹了一口气,说焊死了的。 所有人绝望到窒息。这里空气有毒,多待三两分钟,必有人毙命。突然头顶响起咣咣的巨响,像有人在锤砸,扑地掉下来一些泥土……男护士愤怒的叫声。 完了。还是被他们发现了,也许是工地上缺人手,男护士走进改造房里调人时发现洞口。也许是刚才放声齐呼,让他们察觉到脚下面有人。他们不会爬入地道,但他们很快就会明白我们的目标其实是那条江,我们就算出去,也会发现手持电棍的男护士们正守候在那里,自投罗网。 又砸下来一些泥土,呵斥声竟很清晰,还有人高声喊着江边、去江边。没时间了,我们完蛋了,白大哥9年的心血,我们13个人的粪涌前进,还有石八斤的臂力,统统没有用了。我大口呼吸着沼气,想提前烧死自己……这时,我听到石八斤闷声猛吸了一口气。他胸腔巨大,这一吸活像鲸吞,连空气都紧了一紧。然后屏住,像在积蓄最后的爆发力,屏住,突然炸开一声惊世骇俗,嗨……他巨大的身体活像一辆蒸汽机车头,全力撞向那道金属网。砰的,金属网向外飞开,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我肺叶大开,贪婪地吸,用我的口鼻我的肺叶我的身心我飘扬的灵魂,去吸进整整一片蔚蓝的大海。 听白大哥喊了一声跑……被突然降临的奇迹惊呆了的我们,才如梦方醒,拼命开跑。 前进,前进,13个人纷纷以各种姿势奋力从排污沟向外爬去,这条沟已不再肮脏,这条沟是我们的福音。前进,前进,前面就是清衣江上游。爬出沟口,没有人守在前面,没有一根棍子也没有一个人。 我们乱七八糟地扎进江水里,江水冰冷,却刺激着我们的体能,拼命向对岸游去。 自由万岁! 我们奔跑在田野里。灰蓝的光打在脸上,映出虫豸求生的坚毅。晨风凌乱,我们却知道目的地。经过村庄,不停下喝一口水。经过农舍,不去借一件衣。也不走清衣江,贪婪的船工也许会成致命的伏笔。 此时晨曦初见,薄雾初升,大地葳蕤。如果有人航拍,会发现有十三头受伤的野兽只是跑,在缓丘,在沟壑,在阡陌纵横,在废弃的木场和不知名的机耕道,避开其他人类拼命跑。我们不相信其他的人类,我们是独特的丁香街人类,没有人能帮助我们,我们只靠自己的双腿,哪怕把肺叶跑炸,绝不停步。现在我们正要去救父母,救兄弟,救姐妹,他们的血肉之躯,抵挡不了钢铁的机器。 石八斤肩头站着那只猴头,脖子上还忠诚地挂着那个装满证件的包包,流血的爪子紧紧扣着那个包,它受了严重的枪杀,却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刚才上岸打了个呼哨,它一个纵跳上肩头后,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再也不跟主人分离。它的血和主人的血混在一起,一路滴落在泥地上,书写先祖和后裔的族谱。不相信进化论,猴子帮助人保住土地,人随意就可以向它开枪。但猴子并不记恨,两眼放光看着前方。它认路,知道丁香街在哪里,那里的人民等着这包证件来证明自己,保住自己的房子。 我让石八斤有多快就跑多快。还有一小时就开始拆迁了。他大声答应,长腿奋力迈出,向远方跑去。风猎猎地吹拂着他满脸的长毛,活像大地上的参孙。我们呈散兵状跟在后面,已说好,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抱着证件继续跑,直到最后一个人。 我们没办法走大路,刚刚游上对岸,上钉维追捕的汽车灯光大作,还有警车的声音。所有的路都被堵死。碰到过路人,见我们仓皇的样子就马上报警。我们没时间向路人解释,他们肯定不会听我们解释。到最后,属于我们归家的路,只有一条,人类不走的路。所以本来想分头逃跑,跑了十分钟,十三个人渐渐又聚在一起。 前进,前进,前进进……体力严重透支,我们便高唱国歌,鼓舞自己逃亡。这时突然发现同伴的脸渐渐出现红光,是太阳渐渐升起。心头大骇,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太阳升起,因为只要它不完全升起,就不到八点。不到八点,拆迁队就不能动手。 我曾是如此的热爱太阳。小学一年级第一次升国旗,那是阴天,国旗升起太阳却不升起,我就和小朋友一起向东方跑去,要寻找太阳。我们相信只有太阳升起,这一天才真正到来。我们要追到太阳,追到每一天。那时满脸热烈,风是彩色的,满地盛开着淡紫的野菊花,我们管它叫太阳花,它们笑啊笑,在晨风里笑弯了腰,我也笑啊笑,一脚踏空掉在了村里的河渠里。我躺在沟里看天,天变成红红的,那是我第一次额头出血,就坚定地把这当成太阳升起……但今天不能让太阳升起。我让大家快跑。毕然在跑,肖咪咪在跑,白大哥在跑。他花了九年时间,一个人挖了这条地道,却救了十三个人,救了整整一条丁香街。他跑得披头散发,大声对我说,如果这次他再被抓,第一时间就咬舌自尽,宁肯死也不回去。他还大声说,他有一个儿子十四年没见了,如果他没跑出去,请我一定帮他看看那儿子。 我在风中大声承应,如果你死了,我一定帮你看儿子。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帮我照顾一个女子,她叫菜刀妹。你要告诉她,老子很是喜欢她。还要帮我讲,以后不要耍菜刀了,菜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果我死了,她就去嫁给那个穿皮衣的老大,老大比我有钱,会给她幸福……我已看到这座城市,它威严矗立,直视着我们幼稚的努力。此时太阳发红,往上跳了一跳,再跳一跳……我发了狠狂奔,前方石八斤的影子已有些渺茫,他一定能在太阳升起前跑到丁香街。 我藐一目,变态地瞪着前方,想把朝阳变夕阳,眼里抹过一丝铁锈红。 第50章 街口外,巨大的石八斤被更加巨大的破铲车钉在那根钢铁独角上,直透过胸。由于失血过多,他满脸蜡黄,身体弯曲像一条大蚯蚓。 我赶到时正好目睹这次谋杀,这个万人敌,还来不及跟任何敌人交手,就被斜刺里杀出的破铲车轰破身体。敌人不给他任何交手的机会,不必给。大虎斯文地把眼镜推了推,让三虎操作把杆,将石八斤从独角上滑下,然后向街口内开去。庞大的拆迁队伍依次跟进,在街口小广场集结。 我两脚发软地跑过去。那只猴子发出凄迷的叫声,在主人身边跳来跳去,不愿走。他胸口有个碗口大的洞,并没向我招招手,或是挠一挠满是毛的胸膛,只把猴子脖子上的包包抓住,含混地说了声猴头,拿去……迅速死掉。 我抬头,就见二虎带着一队拆迁队扑上来。转身想逃,却被按住。我大喊猴头,拿去。猴头一声悲鸣,纵身跳上房顶,却不愿意离去。 二虎把我五花大绑,挂在一辆破铲车的独角上,战斗还未正式开始,我知道,他想让我看丁香街怎样被拆掉。我闭上眼睛。他就使劲把我的眼皮扒开。我想咬他。他熟练地用胶带把我的嘴巴粘住。想了想,又把我的眼皮扒开,粘住,粘定在一个最大广角。我大声呐喊,无法出声。我不忍猝睹,却被吸引。 我从未从这样的角度看到过丁香街。所有的朋友和敌人都在匣子里,像一出皮影戏,剪影来来回回,轮廓清晰。我也从未在这个高度看待世界,世界被压扁,光明和黑暗被压在一张底片上,共同曝光,却依次成像,分得清天使与魔鬼,圣者与小人。 我看见了窦麻子。他毛腰带了七八个人从长城那边小跑而来。脸上所有的麻子都在放光芒,照亮他隐秘的前程。钱小二低头拍着,一转头,就被他打翻。 我有看见何无畏单手端酒,正跟几十个队员大声呼喊着什么。那些兄弟冬天里都脱光了膀子,人手一根粗木棒,血脉喷张。高姐还摆了一面很大的鼓,咚咚开始敲。她在学梁红玉击鼓战金山。她敲得真烂,完全不在鼓点,可兄弟们受到鼓舞,仰脖就喝下,酒碗砸碎得咣咣直响。 那个角落是顾师傅和区长春,他们那么瘦弱,还是很坚强。顾师傅还在土墩上试挥了几下那根棍棒,溅起一些尘土。我很想对他说,那根棍棒对你而言太重了。不过,欠你的理发费一定给你,很想理个新潮发型。 我转过眼睛,竟看到一头胖胖的黑熊。它本来欢天喜地在后院玩作揖,突然奋力挣脱了铁链,从后院跑到前面。它站在城头,眼睛望着石八斤这边,很不解的样子。鼻子嗅了嗅,突然捶着胸爆发出一阵哀嚎,纵身就跳下壕沟。后面的何无畏也追赶不及。石八斤曾告诉我,所有的熊其实都是瞎子,比我还瞎,但它们的鼻子很灵,能分辨出三里外的来的是几个人。我内心激越,眼睛忽然竟开始有透视功能,世间的一切尽能看见。我看见坐在破产车里的三虎捋起袖子,鼓了鼓强大的肱二头肌。旁边的大虎,用一块柔软的布擦拭着眼镜,还哈了一口白气,大虎是个斯文的人,他的手指又长又白,非常适合弹钢琴。他真的在弹钢琴,手指依次向额头上弹去,面露微笑,说他都等不及了。 我又发现自己能听见世间所有的声音,那些拆迁队员在说:妈勒个逼,都七点五十五分了,差五分钟也可以打。 心头一震,因为我听到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菜刀妹在跟一个男人说话。 我使劲别过头去,调整焦距,到处找,才在一辆防弹车里看到了菜刀妹。她瘦了,苍白的脸像新月一样。旁边是唐听山。唐听山搭着她的肩膀并不说话,只是拿出一把镶钻的钥匙。菜刀妹盯着那把镶钻的钥匙,眼泪滴在钻石上,就分不清泪和钻石。她大喊一声:人,是天地种下的庄稼……猛地推开车门,向长城那边跑去……唐听山叫身边一个大汉去追。可菜刀妹跑得很快,跑着跑着就遇到了黑熊。她使劲拉熊,那熊把她摔倒壕沟里,大步向这边冲来。 我听得见黑熊巨大有力的心跳,也听得见它在呼吸:老爸,你让我在这里等你,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你。可你为什么不回来?你说要带我去蒙游,你在哪?我要找你耍,我要抱着你打滚,抱着你摔跤,你得给我吃包子……黑熊径直向石八斤的方向奔去,它太投入,根本没注意到两辆破铲车已经启动,转瞬,两把钢铁独角把它穿越,并高高地挑起。他低头嗅了嗅胸前透出来的钢铁独角,难以置信的样子,黑色的血和绿色的胆汁顺着独角往下淌。那熊吃痛,狂嚎了一声,可它在空中发现了什么,那是它的老爸石八斤。所以那熊竟咧嘴笑了,胖乎乎的双掌还向着石八斤尸体作揖,不断作揖。我听得见它快乐的声音:老爸,这次你跑不了啦,我要和你耍,要和你打滚、摔跤,给我吃包子……终于无声无息,顺着独角滑落下地,鲜血与胆汁混合于土地。 大虎并不停步。我分明听见他说:只差三分钟了,不等了,全队进攻。轰隆隆向丁香街发动进攻。最新式的破铲车威力无穷,这才是万人敌。长长的独角轰地刺破城墙,不费吹灰之力。宽阔的腹带径直就开过壕沟,砸桩锤一下一下砸着墙体。何无畏很快顶不住,那些队员竭力在拼,可血肉之躯面对破铲车,无异螳臂挡车。 拆迁队员大喊着杀向长城,早有长长的云梯架了上去。他们一个个上去,棍子、铁钎在空中高扬,如雨林般密集…… 这天空气清新,光线透明。我眼睛刺痛,还是看得清世间万物所有景象。我看见一只黑色的鸟划着弧线飞上长城,那只鸟无比漂亮,飞上城头就冲进房里,旋即又飞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把菜刀。她忽而奔东,忽而奔西,杀声震天,飘逸无比。她斗鸡眼、酒糟鼻的怒斥让刚上城头的拆迁队员心慌意乱,纷纷落下城去。菜刀妹的出现鼓舞了士气,何无畏杀红了眼,只手把一根大棒向云梯飞投而去,队员们纷纷效仿,一根根木棒像标枪般投出去…… 我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猴头,拿去……转头望去,刚刚赶到的白大哥乱发如戟,双臂十字般打开,像一个上古的巫师,表情肃穆,嘬着嘴呼唤着屋顶上悲恸的猴头……那猴头盯着他,盯着他。我忽然听到白大哥的呼唤很像石八斤的声音——猴头,拿去,猴头,拿去……那猴头激动地站起身来,眼睛湿润,鼻翼一张一翕,像在判断。 白大哥如石八斤附体,由丹田爆发出一声完全石八斤的长啸:猴头,拿去……那猴头激灵一下,抓紧脖子上的包包,几个纵身,翻越壕沟,腾空而起跳上长城,直奔菜刀妹而去。 菜刀妹高高站在城头上,举着那个装着证件的包,向下面的唐听山示意——来了,来了! 整个战场一片轰隆声,下面没人听到她的声音。或者假装没有听见。因为穿越黑压压的人群,我听得见唐听山在车里阴郁地说:只剩一分钟,一分钟对人生,是漫长,还是短暂…… 大虎的破铲车突然爆发出最大功率的噪声,喷着黑烟,钢铁独角猛地向城墙,整个车身穿越而进……那处墙体完全崩塌,扬起一阵巨大尘埃。我瞳孔紧缩,见菜刀妹身体往下一陷,就被埋在地下。 唐听山嘶哑着大喊:停! 此时,我突然失聪。世界像一部默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只有形状,没有颜色。寂寞的画面中,我看见人们一下子放慢了动作。城上的街民愣了一愣,扔下棍棒,往崩塌的地方赶去。破铲车哧着白气停止进攻,拆迁队员也满脸疑惑,那些铁钎和木棍纷纷垂下了…… 唐听山从防弹车里疯狂地向城头跑去。 这时太阳完全升起,整个大地被镀了一层金箔,是一张光荣的假面,耀眼之处,烙伤我的眼睛。 我又突然听得到了,那是城市英雄雕像上的钟在敲响,一、二……现在是北京时间,八点整。 我像一张纸人,从独角上高高地飘坠下来,竟无痛。白大哥和毕然合力捡起我,向城墙奔去……我们飘过小广场,飘过壕沟,飘过不成体系的长城。看到那堆淤泥前,人们都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 我又轻轻飘上土堆。只有我知道她在哪里。我使劲的挖,发了疯地挖,指甲都挖出了血,但上面的泥还扑簌簌在往下掉,幕帘般挡住那个洞。我不让它们挡住那个洞,哪怕全世界的泥都掉下来,也不让它们挡住那个洞。那里有菜刀妹苍白的脸。漂亮如新生的月亮般的脸。我已看到她对我笑笑,露出皎洁的牙齿和亮亮的眼睛。她歪着头对我说,毛线老男人,其实我好喜欢你的。她忽然又皱起眉头,说刚才鞋在泥里弄掉了,脚好冷,好冷,能不能帮我焐一下脚? 我拼命点头,抱起她,向外面跑去。她还没有死,还有温度。上面的石头砸在我的头和背上。我并不避闪,只不要打中她。我也不要人们来帮我,不必帮。这时全部的人类仅剩我们两个,匣子里仅剩的皮影戏,轮廓清楚,来来回回。 我抱着她上了一辆好大的公交车,向远方疾驶而去。这是正是高峰,其他车纷纷为我们闪开了道,道路两旁也有一些人肃穆地看着,看有个疯子一目流泪,一目流血。一手把盘,一手还拼命地搓她的脚。只要让她保持一些温度,她就不会死。她不死,就得拼命得搓。但她的身体像石头一样慢慢冷却。她忽然笑,说不要搓了,忽然看到世界的尽头其实是一片金色的庄稼,风儿吹过,它们都调皮地弯下了腰,高唱,人,是天地种下的庄稼,手拉着手,根连着根,你们不要随便地来拔…… 我大声呐喊,飞快向前驶去,我已看到前面就是医院,白褂子的医生们焦急地等在大门口…… 城市的钟又在敲响,现在是北京时间2010年12月12日,早上9时整。 世界是台收音机,波段不同。 你看,把旋钮扭到这里,就抵达丁香街。这里有修葺一新的街道和房子,幸福生活的人们。这是何无畏在练刀,这是区长春和顾师傅在下棋,毕然和高姐在清扫自家后院的银杏叶子。丁香街拆了以后。人们用赔偿的钱去修了另一条丁香街,不大,原来的十分之一。他们本是地里的庄稼,手拉着手,根连着根,不能分离。 —-—扭到这里呢。 就到蒙游。听到雪山和温泉的声音了吧,还有烧着一样的红枫。这胖乎乎的家伙是黑熊的儿子,昨天刚出世。肖咪咪取了名字,叫石八斤。 —-—你还没有说菜刀妹。 嗬,她不属于某一个波段,她是全部的波段。她就是世界。 屋里很温馨,倒让屋外的冷空气在玻璃上凝成一层层的雾霭。这是一个很小的火车站,有两个错过了上一趟开往南方班车的人在喝酒。无聊的等待中,总得找些话题。其中一个拿着收音机摆弄着,另一个用灵巧的手指把玻璃上的雾霭画出各种小猫、乌龟的形状。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故事,还有蛮不错的幸福结尾,这个男人看上去不再悲伤,和她还保持联系吗? 不用联系,天天在一起。你看这另一个旋钮,世界其实是分短波、中波和长波的,就是你们说的现在、过去和未来。所有的人和事都藏在这些波里,所谓已发生和未发生,并无差别。如果想念,可随时抵达。 说完,两个人都站起来。开往南方的候车终于来了。 那个喜欢提问的女孩高高瘦瘦,戴一顶黑色的帽子,脖子长长,刘海像瀑布般挡住一侧的脸。那个男人小心地要把收音机放进包里。 女孩瞄了一眼,又问: —-—嗯,这个旋钮怎会是一个暴走老头? 嗬,他这一生都在暴走,因他总找不合适自己的波段。我曾抵达他说的波段,帮他找失散多年的儿子。可敲开了门,那户人家的主妇却笑了,说他是个骗子,他根本不是这家里的人,还偷了她和她儿子的照片冒充。也不姓白,他姓李。到确实有个失散十四年的儿子,如今也不知道在哪座城里。 说完,这个男人用手指挠了挠有些发痒的眼睛,笑笑。分头上了木制的展台。女孩才注意到,这只眼睛好象是瞎了的。 女孩在后面追喊: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我扬了扬手中的收音机:我全部的世界,都在这里。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或书本网(www.bookben.cn) .com)